鲁国公宫,鲁侯端坐在殿堂之上,脸上还残存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而在他的下手方向,季孙斯与叔孙州仇与他几乎如出一辙,唯有孟孙何忌因为早已得知阳虎的叛乱计划,此时依旧能维持淡定。
而一旁的众位鲁国大夫们,有的才刚刚搞明白曲阜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而另外一部分甚至没有心情去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身上挂着彩、脸上缀着灰,显然在来到公宫前经历了一场凶险的血战。
谋诸大夫子服回看着同僚们一个个如此狼狈,忍不住当堂痛骂道。
“从前我陪同先君昭公出访晋国,回来时,曾对季平子说过:‘晋国的公室恐怕要卑微了。国君年幼孱弱,六卿强横骄奢,这已经成了习惯,如此习以为常,公室能不卑微吗?’
然而,当时季平子以为我年幼,并不相信我的言论。
而等到后来,他去晋国参加晋侯的葬礼时,才明白我所说的都是真相,还称赞我说:‘子服回的话可信,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地,看来子服氏后继有人了。’
然而,平子虽然肯定了我的言论,却并没有将我的话记在心中。
他放任阳虎这样的家臣在族内做大,等到他一去世,阳虎便发动叛乱,窃取了季氏的权柄,代行国政。
现在,又妄图颠覆国家,进而灭绝自己的主家季氏,取代孟氏,改换叔孙氏。
从前平子与我为了晋国的命运而担忧,现在回想起来,难道不可笑吗?
晋国的国政最少是出自六卿,但鲁国的国政却取决于家臣。
此次曲阜兵变,倘若不是菟裘大夫引军力战,国君也定然将死于战火,如此一来,鲁国的宗庙祭祀将要如何延续呢?”
站在一旁的孟孙何忌听到这话,顿时品出了子服回话语中的隐藏含义。
子服回这话说的,明面上是在表彰宰予力战有功,但实际上却是在隐没孟氏的功劳,顺便还把阳虎作乱的大锅全都扔到了已经死去的季平子头上,借此来为季孙斯开脱。
如果不是在场的大家伙都知道子服氏与季氏向来亲近,换了个外人来听这段话,可能还真就被子服回给混过去了。
但想要糊弄孟孙何忌,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孟孙何忌冲着身旁的弟弟南宫说使了个眼色,南宫说心领神会,立马来到鲁侯面前请命道。
“下臣同样赞成子服回的看法,此次平叛,菟裘大夫宰予率领菟裘甲士护卫公宫、保卫国君,还与小宗伯孔丘一同发动国人攻打阳虎,如此功绩,理应重赏。
而孟孙何忌撞破阳虎阴谋,从他的手中救下危在旦夕的季孙斯,阵斩阳虎从弟阳越,这同样功不可没。
除此之外,孟氏家臣公敛处父又领受上命,在北门联合谋诸大夫一同击退公鉏极,与宰予一同解救叔孙州仇,这样的功绩也不容忽视。
至于城内的诸多大夫,不论是东野氏、荣氏,抑或是子服氏、孔氏,乃至于国人中的殷民六族、商奄之民,全都立下赫赫之功。
如今城内乱局已平,下臣请求国君下令,诛灭季氏中跟随叛乱的族人,剥夺他们的封地爵禄,并以此来补偿、安抚那些在叛乱中立下功勋的忠贞之士。
以求做到赏励忠良、谴斥邪恶,肃正国中风气。”
在场的大夫们听到这话,顿时面有异色。
大家都看得出来,孟氏今天是和季氏杠上了。
不过说回来也是,阳虎虽然被赶出了曲阜,但现在季氏族内局势不稳,上军的指挥混乱不堪。
而孟氏的下军则因为提前做了准备的原因,调度起来犹如挥舞手臂一样顺遂。
如果季氏不答应惩治那些过往跟随阳虎的族人,拿出一部分封地与田亩分给孟氏,恐怕今日是绝对无法善了的。
孟氏和季氏正面对垒,那么叔孙氏的态度就变得尤为重要了。
大伙齐齐望向因为失血而导致面色惨白的叔孙州仇,猜测着他到底会在季氏与孟氏之中选择哪一边。
叔孙州仇看见众人都在看他,也不想由自己抗下这个雷,而是开口道。
“孟孙的话虽有可取之处,但是下臣觉得,现在曲阜局势刚刚稳定下来,实在不宜再动干戈。况且,我听说,当初我国的贤大夫臧文仲处理国事时,总要三思而后行。
而现在,对待生死赏罚这样的事务,仅仅凭借几个人的三两句话便做出决定,难道不是太过于草率了一些吗?
再者说,菟裘大夫先前为了营救我时,曾经向那些追随阳虎的上军将士许诺,国家平叛只诛首恶,不伤从党。
那些受到阳虎蒙骗的士卒,因为相信菟裘大夫的信誉,所以纷纷放下刀兵向他投降。
然而,事到如今,您如果打算清算这些放下武器的从党,岂不是让这样一位替国家考虑的君子失去了信誉吗?
从前齐桓公拜管仲为相,向他请教为人君主、治理民众的道理。
管仲回答说:‘善于责备自己的君主,民众就不会责备他。不肯责备自己的君主,民众就会责备他。
所以,承认自己的错误,是刚强的表现。修养自己的德行,是智慧的表现。不把不好的事归咎于别人,是仁义的表现。
所以,明智的君王有了过错就归咎于自己,有了好事就归功于民众。
有了过错就归咎于自己,自己就会警惕。
有了好事就归功于民众,民众就会感到喜悦,并前来归附了。
现在,只要您能够做到把好处归功给民众,以取悦他们。把过错归咎于自己,从而引以为戒。
那么,齐国就可以得到治理了。’
我私以为,管仲说的有道理。还请您慎重的思考后,再进行决定。”
鲁侯听完了臣子们的劝谏,心中顿时也有些游移不定。
因为现如今的这个情况,如果追究责任,那么季孙斯和叔孙州仇必定要大出血,如果把他们俩逼急了,也讨不了什么好。
而如果不追究责任,那么他又拿什么来封赏孟氏以及那些有功之臣呢?
正当鲁侯两难之际,殿前甲士高声回报道:“君上,菟裘大夫与小宗伯到了。”
鲁侯闻言顿时大喜。
他脚下的‘皮球’终于能够踢出去了。
鲁侯传命道:“速速召孔子与宰子入殿。”
不消多时,便看见宰予垂着脑袋跟在夫子的身后走入公宫。
不过宰予虽然垂着头以表示恭顺敬畏,但殿内的情况早就被他观察了个清清楚楚。
即便鲁侯不开口,他也能从众位大夫们愤慨、忧虑的目光中看出几分端倪。
不用提了,多半是分赃不均。
鲁侯当着他俩的面,将先前大夫们讨论的结果复述了一遍,随后摇头感慨道。
“国中发生了这样的灾难,寡人实在有愧于先祖啊!若是传到诸侯的耳中,恐怕他们也会因此而耻笑我国啊!”
季孙斯闻言,头上汗都下来了,他赶忙出列请罪道。
“这哪里是您的罪过呢?先父将家业传承到我的手中,然而我却不能将其守护,反而遭到阳虎的窃取,以致于引起国家动荡,这是下臣的罪过啊!”
叔孙州仇一看这情况,感觉形势不对,于是也立马跟着出列请罪道。
“这怎么能说是季子一人的罪过呢?下臣作为大司马,因为身负重伤,未能指挥军队与阳虎战斗,以致于让他险些得逞。下臣的罪过同样重于泰山啊!”
而那些亲近季氏和叔孙氏的大夫们,也纷纷跟着上前请罪。
一时之间,大殿之内竟然拜倒一大片,甚至于都看不见几个依然还挺直腰板的。
宰予看到这个场景,差点没维持住庄重的表情,鼻涕泡都给笑出来了。
避重就轻?
法不责众?
这么快就把这两招拿出来,那一会儿你们准备如何应付我的招数啊?
鲁侯一看到这情况,也有些慌了神。
让他稍微惩戒一两个人,那鲁侯还是可以做到的。
但如果让他一下子惩戒这么多人,那鲁侯估计就要被做掉了。
其实不止鲁侯,就连孟孙何忌看到这个情形,心中都有些发虚。
他本以为经过阳虎三年的折腾,国中支持季氏的大夫们应当都已经心灰意冷了。
但没想到关键时刻,当初季氏先君季平子积攒下来的人脉还是发挥了作用。
他粗略的清点了一下朝堂上的人数,与他共进退的大概只有四成,剩下六成全都在地上趴着呢。
甚至于这四成也不能说全都是支持他的,因为像是宰予这样的大夫,人家本来就没有罪过,何至于要去跟着请罪呢?
孟孙何忌在发现了双方力量差距悬殊后,心中立刻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一时之间,他又有些后悔之前没有听从公敛处父的谏言,当场杀死季孙斯。
虽然季孙斯自从成为季氏新君后,没有一天大权在握的,但他只要没死,季氏的主心骨就还在。
毕竟也是传承了上百年的卿族了,哪里是那么容易瓦解的呢?
孟孙何忌正想要主动发言,把这一篇揭过去,可这公宫里显然还有比他更着急的。
鲁侯直接开口问道:“不知孔夫子与宰子对此事有何见地啊?”
孔子闻言,先是躬身下拜,随后才开口道。
“如果说国君和季子是担忧阳虎叛乱的事,会令诸侯与国人看轻我国,又何至于用到刑罚呢?”
鲁侯急忙追问:“此话怎讲?”
孔子道:“方才叔孙以管仲举例,那么我便也以当初齐桓管仲的故事来给予您一些启发吧。
当初桓公夜晚饮酒,醉的不省人事,结果第二天早起后,发现自己的冠冕丢失了。
眼看着即将上朝,而冠冕却找不到,此时再让人制作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桓公就一直拖延着,不愿去上朝,还打算取消今日的朝会。
管仲觉得奇怪,于是便去拜见桓公,弄清了事件的原委。
管仲说:‘丢冠确实是个有失颜面的事情。但是不要紧,这还不是有辱于国家社稷的大麻烦,大可不必因此影响朝会。您不妨转移一下大家注意力,只要大家不关注这个事,问题就解决了。’
桓公问:‘有什么好办法?’
管仲说:‘这时候不妨发布一些仁政,此时臣下和民众都只顾称颂你、感谢你,谁还会在意你丢冠的事呢?丢冠带来的负面影响会自然而然地被人忘掉。’
现在阳虎叛乱,而诸卿的确负有或多或少的责任,但在场的大夫中却没有跟随阳虎一同作乱的。
所以,不能按照谋逆的罪名去处罚大夫们的行为。
至于一并处罚那些曾经追随阳虎的国人,牵涉的范围又实在太过广阔。
况且,从前犯下的错误,与其现在去追究,不如想办法弥补。
国人痛恨阳虎严苛的施政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去年我国又遭逢了旱灾,您为何不命令大夫们各自拿出家中的钱粮,去救济国中的贫民呢?
这样一来,既对大夫们起到了惩戒的作用,也消弭了国人们的怨恨,还让诸侯称赞您的仁德。
这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吗?”
鲁侯听到这里,总算是找到台阶下了。
他正打算应允,谁知那头的宰予又开口了。
宰予道:“我也赞同夫子的说法,只不过我觉得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解决问题。
阳虎之所以掀起叛乱,便是因为国中风气不正,缺少志节高尚的士人君子为国人起到教导的作用。
我希望您可以下令召回远在齐国的子家羁的儿子子家决,并恢复子家氏的封地,命令他匡正六教,管理教育。”
“这……”
提到子家羁三个字,季孙斯的脸色顿时就不大对劲了。
而叔孙州仇和孟孙何忌则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考着其中的可行性。
鲁侯道:“可……子家羁毕竟曾经拒绝过季平子的征召,还被认定为我国的罪臣,此时再去请他的儿子,恐怕未必合适吧?”
宰予道:“这就是您的不对了。
从前晋国大夫郤芮死心塌地地效劳晋惠公,坚决反对晋文公回国当国君,后来被晋文公杀掉。
而他的儿子郤缺也被废为平民,只好回到老家种地维持生计。
不过,郤缺没有因为家庭遭遇到的巨大不幸而萎靡不振、怨天尤人,一面勤恳耕作脚踏实地谋生,一面以圣贤为师刻苦修身,德行与日俱增。
晋国大夫胥臣路经这里时,恰巧看见郤缺在田里锄草、妻子将饭送到地头的一幕。
他看见他们夫妻俩相互尊重、同甘共苦、相敬如宾,不禁为之深深感动。
胥臣回朝以后,就向晋文公推荐说:‘恭敬是美德的集中体现。能恭敬的人必然有美德;有美德才可以治理国家。请国君任用郤缺吧!’
晋文公说:‘他父亲是被诛的罪人,任用他合适吗?’
胥臣回答:‘舜处死了有罪的鲧,却提拔了他的儿子禹,完成了治水大业。齐桓公不记前仇任用管仲,因而完成了霸业。
《康诰》中说:父不慈,子不祗,兄不友,弟不共,不相及也。
您要用的是人才,而不是谁的儿子啊!’
文公认为他的分析很在理,就任命郤缺为下军大夫。
后来,郤缺为晋国屡立战功,一直升到晋军中军帅的位置上。
下臣从前去往齐国时,曾经听到齐人传诵子家决的贤名,说他颇有其父的遗风。
依下臣看来,如果能够树立子家决作为贤德教育的典范,势必会使得鲁人以忠君报国为荣,以祸乱国家为耻。
如果这样的风气形成,那么从此以后,鲁国还有阳虎这样的小人生存的空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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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对读者来说
这只是过去投出月票的其中之一
但对我来说
这张月票就是一切啊!
——节选自《宰予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