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曲阜阳府。
阳虎站在自家庭院前的木阶之上,仰望满天星斗。
他的身边,季寤与叔孙辄一脸紧张的在旁侍立。
阳虎忽然开口问道:“准备的都怎么样了?”
叔孙辄拱手拜道:“回禀阳子,命令已经下达至上军各旅,目前曲阜上军皆唯命是从。”
阳虎点了点头,又扭头看向季寤。
“主君那边……不,季孙斯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吧?”
季寤低下脑袋不敢直视阳虎的视线,只是回道。
“请阳子放心。我今日已经亲自前往季孙斯面前拜见,并且按照计划,安排他明日晨间到蒲圃接受飨礼。
至于叔孙州仇与孟孙何忌那边,我也已经安排了人前去传达了您的命令,国君届时也会到场。
等到他们齐聚蒲圃时,只要您一声令下,那些伪装成下军士卒的上军将士便会冲入蒲圃,杀死季孙斯。
在这之后,您只需向国君报告‘孟氏与叔孙氏犯上作乱’,我们便可以将孟孙何忌与叔孙州仇当场诛杀。
等到这一切都完成后,您便可以取代孟氏成为鲁国的新任上卿了。”
叔孙辄闻言,紧张的面容中终于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下臣在此提前恭祝阳子升入世卿之列。”
阳虎放声大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他伸手拍了拍二人的肩膀:“欸,怎么能说是恭祝我升入世卿之列呢?明日之后,我们三人便同为鲁之上卿了。”
“啊……”
“这……”
季寤与叔孙辄无法判断阳虎说的到底是真心话,还是假客套,二人站在原地也不知到底该如何应答。
阳虎对此倒也不在意,他今日心情愉悦,就好比这晴朗夜空。
他端起放在身畔几案上的酒爵,冲着季寤和叔孙辄递了过去。
二人见状,忙不迭的接过酒爵:“阳子……”
不等他们说完,阳虎便放声大笑着向他二人行礼道。
“虎,在此见过季子、叔孙子。”
季寤与叔孙辄相视一笑,二人将爵中酒水一饮而尽,将酒爵向后一扔,旋即单膝跪地,向阳虎拜道。
“寤(辄),同样在此见过阳子了!”
……
就在阳虎等人以为大局已定时,宰予的宅邸里,同样在策划着一场惊天之变。
屋内血腥味弥漫,年幼的季孙肥嘴角还残留着方才盟誓时留下的血迹,他有些畏惧地望着面前这一群身形健壮的猛汉。
那些原本生的英武不凡的面容在血迹与幽暗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森然恐怖。
而另外一些本就凶恶的面庞,在这样的环境下,更是被衬的好像是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一样骇人。
季孙肥看到这样的场面,原本自诩为曲阜泮宫第一勇士的他,心里止不住地发慌,他只觉得头晕目眩,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昏倒在地。
正当他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一只稍显粗糙但却无比温暖的手掌忽然握住了他冰凉的指节。
季孙肥低头看向那手掌,只看见无名指处留着一条不深不浅的刀疤。
他记得夫子和他说过,这条刀疤是之前阳州之战中所留下的战痕,也是鲁国男子成人后的荣誉体现。
“有我在,不用怕。”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让季孙肥感觉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被挪开。
他如释重负,昏乱的脑袋恢复清醒,原本耷拉下去的腰板也重新挺直。
季孙肥站起身来,回忆着宰予先前教他的话语,号令面前的季氏家臣。
“季氏多难,遇阳虎之患,家父季氏五代宗主季孙斯,受困于贼人之手。
季氏倾覆之际,肥请季氏历代先祖庇佑,允肥以父为名,摄政当家。
此以攘暴乱、讨逆党之宜也。
肥之所举,不过延季氏之宗祀,成国家之大事。
若大事不成,肥当与季氏共存亡也。
阳虎将乱,事已至此,吾言已毕,天可怜见!
衮衮诸君,谁敢臣异主者乎!”
季孙肥一语言毕,拔出腰间佩剑,猛地插在面前的几案之上。
雪亮的剑锋倒映出昏黄的灯火,将亮光洒在每一位在场季氏家臣的脸上。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犹豫片刻后,他们终于还是在公父歜和秦遄的带领下齐齐跪地拜服。
“臣等,愿奉君为主,听从君子调遣!”
公山不狃面色阴晴不定的伏在地上,忽然看见面前递来了一杯水酒。
他抬头一看,正对宰予微笑的面庞。
“好啦!公山子,别苦着个脸了,来喝杯酒吧。”
公山不狃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乐得,他鼻中挤出一股气。
“哼!”
他夺过酒杯就要一饮而尽。
谁知还不等喝酒,宰予突然拿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
宰予笑着为他祝酒道:“祝季氏家宰公山子,健康长胜。”
公山不狃本想发怒,可一听这话,刚提起的火气又被压了回去。
但这时候要他笑,又有些强人所难。
公山不狃顿了半晌,只得摆出一副面沉如水的表情,也与宰予碰了一下杯。
“那不狃在此,也只能祝下卿宰子,健康长胜了。”
……
与此同时,曲阜上东门。
负责掌管曲阜四门开关,担任脩闾氏的南宫适,正顶着初春夜晚的凛冽寒风,站在城垛前向着曲阜郊外的山丘驻足眺望。
那是菟裘甲士驻扎的位置。
他看见在一片黑暗之中,几点微弱的火星正在从原野中升起。
火把照耀着漆黑的大地,映出了在寒风中随风飘扬的旗帜。
那是青、蓝、红、黄四种颜色组成的旗阵,四面大旗上,只书写着四个单一简单的文字——风、林、火、山。
其徐如林,其疾如风,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南宫适心中已经了然。
他抬起头,望着惨白的月色,只感觉仿佛扼住了它的喉咙,又好像被这月色扼紧了喉咙。
他只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好像说不出话来。
但最后,负责守卫上东门的士卒们耳中,还是响起了那道比往日沙哑不少的嗓音。
“开城,迎军。”
……
而在城西郊外的某处营寨中,挤满了傍晚时分才被召集来的上军士卒。
这是上军丁卯旅的临时驻地。
“这么晚了,突然让我们拿上兵甲到这里集合是干什么?”
“难道是国君和列位大夫们改主意了,打算派我们上军去征讨齐国?”
“就算改主意,白天召集不行吗?大晚上的,把我们弄到这里来,是有什么毛病吗?”
“说不准是新来的旅帅自作主张呢。”
“就会折腾人,这新来的家伙,和仲帅比起来,真是差远了。”
“也不一定是白白折腾人。我听说上军的好几个旅最近都派发了钱粮,说是阳虎不忍看见民众蒙受旱灾损失,所以加发了额外赈济。说不定今日旅帅把我们召集过来,也是为了给我们发东西呢。”
“那笔赈济关阳虎什么事?他也就骗骗你们这些不知情的人。我家小弟在官署做胥吏,人家一早就告诉我了,这笔赈济是菟裘大夫拿出来捐助给公室的。
也就是说,这笔赈济原本就该发到我们头上,我们要承情也是承菟裘大夫的恩情,和他阳虎有什么关系?
况且他现在还压一半发一半,之前那些为《仁报》撰文的吏员本想痛斥此事,指责阳虎窃取菟裘大夫的功绩。
可是菟裘大夫知道这件事后,却出来劝阻他们,让他们以国事为重,他本人并不要在意功绩的分配,还嘱咐他们这事就别往外传了。”
“既然菟裘宰子让他们不要外传,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当然是听我小弟说的了。”
“那你小弟又是听谁说的呢?”
“自然是那些刀笔吏了!”
“那他们不是违背了不往外泄露的诺言吗?”
“哼!信守承诺也得看什么人,对于阳虎这种人,他本人就是不守信义,连主君都能背叛的人。你还为他保守什么秘密?菟裘宰子不愿议论阳虎,吐露他的恶行,那是因为宰子本就是仁厚君子。
至于咱们这样的小人,对君子还勉强可以保持敬重的态度。对待阳虎这样的家伙,咱们难道还要违背自己的心意,去维护他的好名声吗?”
士卒们正在议论着呢,忽然听见呼啦一声,一旁的大帐被猛地拉开。
一个魁梧壮实的身影显现了出来。
不少士卒看见那人黝黑粗犷的面容,都忍不住叫出了声。
“仲帅?您什么时候回来了?”
子路也不回答,而是先冲着身后的秦商喊了一句。
“丕兹!”
秦商闻言,只是将手里提着的东西猛地向前一扔。
只看见地上滴溜溜的,多了个满脸是血的人头。
士卒们见状,一个个心中一紧。
这人他们认识,正是不久前接替子路出任丁卯旅帅的阳虞。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是目送着子路登上营寨中刚刚搭建好的小土丘。
子路登上土丘,举起手中还沾着温热鲜血的兵符,高声喝令道。
“阳虞假传国君之命,窃取兵权,党同阳虎,图谋兴叛。我奉上命除贼,复归旅帅之职,阳虞现已授首,丁卯之士,谁敢不从!”
子路一语言毕,丁卯士卒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疑虑。
阳虎要兴起叛乱?
让我们服从国君的调度?
这……
子路见状,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秦商祖上三代皆是服侍季氏的家臣,他瞬间明白了子路犯了什么错误。
他高声喊道:“叛逆阳虎,意图夷灭季氏,祸乱鲁国。丁卯之士,拥护阳虎的袒露右臂,拥护季氏的袒露左臂!”
秦商此言一出,在场的士卒再不犹豫,全场瞬间响起一片的摩擦声。
一眼望去,五百士卒无一例外,全都袒露左臂,以表拥护季氏之心。
子路见状,拔剑震声道:“丁卯之士,随我剿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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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曲阜,太阳不再照常升起。
——节选自《宰予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