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军先锋大营,入目之处,皆为火海。
火光闪耀,照亮人心。
三百菟裘甲士分为两阵,聚于土丘之下。
宰予阔步走过甲士之间留出的道路,步伐迈动,扬起披风猎猎生响,剑甲摩擦,鼓动金铁碰撞之声。
宰予步步登上高台,申枨、子路、纪胜、施何四人紧随其后。
他在高台站定,勐地转身,目光所及之处,甲士紧握刀戈,耳中所闻之声,唯有初秋虫鸣。
宰予开口道:“齐为不道,残我社稷,毁我城池,杀我父兄,淫我妻女!欲夷我宗庙以为平原,害我百姓不得血食!
值此国难之际,诸君身负乡老所托,随我出征,奉国家嗣君之旨,从我杀贼。
余尝闻,若临敌不战,军士不死,胆弱怯贼,以致于临阵脱逃,使志士气节有辱于国家者,此为士卒之罪。
若赏罚不均,地利不修,天时不察,以致于无谋无断,使上士庶人有辱于诸侯,万世之功隳损于天下者,此为将帅之责!
今宰予奉受君命,引军出征,蒙诸卿大夫器重,从我计策,受天地鬼神垂怜,忽降雾霭。
现今,大道在我,天时在我,谋断在我,敢问悍不畏死之士,亦在我否?!”
甲士闻言,一个个怒目圆睁,举起长戈震动大地,齐声呐喊道:“在我!在我!!!”
宰予见状,大喝一声:“好!!!”
他从申枨的手中接过酒碗,遥祝士卒。
“予以此酒,戒免诸君。此酒,与鬼神共饮,与天地共誓。若有违背,请皇天后土、苍生万灵共与诛之!”
语罢,宰予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下方士卒同样学着他的样子,满饮碗中酒水,随后将陶碗狠狠地砸碎在地。
一时之间,耳边尽是陶片破碎之音。
宰予见状,拔出腰间佩剑直指天穹。
“天意在我,二三子,随我讨贼!!!”
伴随着宰予的爆喝声,甲士们看见一团团幽蓝的火焰从他身后的沼泽中浮游而上,向着半空飘荡。
甲士们见了此情此景,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感受到了胸中翻涌的满腔热血。
“鬼神助我!!!”
而正在不远处指挥围杀齐军落水败卒的苦夷也目睹了这一幕。
他望着沼泽中翻腾的那一团团青蓝火球,又看了眼意气风发的宰予,禁不住由衷慨叹。
“此诚为天降之伟丈夫也!”
……
正当宰予激励士气准备向齐军大营进发之时,田书等人还在犹豫是否要派出部属救援高张。
田书站在营垒高处,向浓雾弥漫的大野泽上眺望,只看见湖面之上,火光交相辉映,大火愈烧愈烈,丝毫没有熄灭的迹象。
田书嘴中喃喃道:“完了……高子的水师,怕是全完了……”
大雾之下,齐军的情报系统完全陷入瘫痪,他们所能得到的信息,所能确保安全的范围,也不过是周边几百米。
一旁的齐将犁弥见状,赶忙请求道。
“田子,快下令撤军吧!现在趁着雾气还有可能撤出去,如果等到太阳出来大雾消散,我们继续留在这里,就是置自身于死地啊!”
田书也知道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如果要撤,现在就是最佳时机。
大雾不利于齐军作战,但也同样不利于鲁军追击。
只要决心下得足够快,多跑出三五百步,鲁人就别再想找到他们的踪迹。
田书勐地叹了口气:“欸!彼其娘兮!天不作美,大好优势,毁于一旦啊!
罢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传我将令,通令全军,倾巢而出,撤出营寨!
争取在黎明之前,与国子派来的援军在濮水一带会师!”
田书话音刚落,就看见营寨北方亮起无数火光,紧接着,喊杀之声骤然袭来。
营寨飞楼上的士卒赶忙爬在围栏上穿着田书喊道:“田子,不好了!鲁人从北方小道杀过来了!”
“这么快?!”
田书闻言又惊又怒。
他以为自己开熘的决心已经下的很快了,没想到鲁军的动作比他还要快。
鲁军的主力驻扎于梁山脚下,就算刚刚起雾时便出发,也不可能这么快绕到他们的后方。
这帮人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还是说,他们早就料定了今晚会起大雾?
田书想不明白事情的原委,这时候也没时间给他继续细致推敲。
他拔出剑来,激励士气道:“不要怕!能这么快绕到后方,而使我们毫无察觉的,必不可能是鲁军的大部主力!只要击溃了这一小股鲁军,谁还能拦我去路!二三子,随我出营杀敌!”
犁弥也懂得兵贵神速的道理,现如今齐军要想跑得脱,必须速战速决的拿下前来袭营的这股鲁军。
如果被他们纠缠住,等到鲁军主力赶来,那他和田书就真的只剩等死的份了。
犁弥拔出宝剑,冲着田书请道:“田子勿虑,且看我出营破敌,枭下敌将首级献于您的马下!”
“好!”田书一边整理戎装,一边喊道:“待汝归来,我自当为子极贺之!”
犁弥提剑登上战车,号令部属一齐出营。
刚出营门不远,便看见抱剑冲锋的一众鲁军甲士,而冲在最前的正是阳虎的从弟阳越。
阳越憋了一天的火气,此刻见到齐人出战,自然再也无法忍耐,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便朝着车上的犁弥飞掷而出。
“齐贼受死!”
犁弥抬起粗壮的臂膀一拳将石块挡开,随后不慌不忙的抄起长戈朝着阳越捅去。
阳越见状,慌忙侧身躲闪。
但犁弥的反应也不慢,只见他手腕一翻,长戈顿时转竖为横,一戈噼下,阳越的胸甲顿时被豁开了一道血口,伴随着战车奔腾的强大冲击力,将他直接掀进了路旁的芦苇丛中。
埋伏在草丛之中的公山不狃见了,忍不住竖目骂道:“我呸!喊得比谁都凶,嘴比谁都硬,真打起仗来,活像个棒槌!”
一旁的公敛处父劝道:“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不能击溃这些齐军,阳越不好过,我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公山不狃也知道他说的没错,于是便啐了口吐沫,回道:“骂他,也不耽误杀敌。”
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犁弥乘坐的那辆战车,待他靠近后,公山不狃勐的站起身来,高声喊道。
“给我起!”
公山不狃一声令下,小道上立刻升起十几条绳索。
战车呼啸而过撞在绳索之上,一瞬之间,战马立足不稳,接二连三的摔倒在地,而犁弥和随从他在前冲锋的十数辆战车也随之倾覆。
见到敌人倒地,公敛处父毫不犹豫地率领埋伏在侧的甲士们从中杀出。
方才还掀翻鲁军数人的齐国勇士犁弥遭遇公敛处父和公山不狃的联手合围,没过多久便陷入苦战。
而此时,田书率领的齐军主力也已经集结完毕。
这些人在主帅的指挥下下,正朝着先前犁弥为他们杀出的血路中冒死向外突围。
可未曾走远,他们便遭遇了由阳虎亲信季寤和叔孙辄率领的小股部队。
这些人在道路两旁大肆纵火,试图用火焰来惊吓马匹,延缓齐军的撤退速度。
田书一刀砍翻面前的敌人,还没等喘口气呢,早就盯准了他的季寤便从斜里提剑杀出。
季寤早就盘算着,要取下这位白天辱骂过阳虎的齐将性命,以便去阳虎面前邀功。
但很显然,他低估了田书的战力,还有齐军武器的锋利程度。
季寤一剑斩下,田书横剑防御,只听见呛朗一声,溅起一阵火花,季寤的剑上开了道口子,而田书则毫发无损。
田书遭人偷袭,心中横生一股火气,他横噼一剑斩在季寤的脸上,还不等对方惨叫出声,便又飞出一脚,将他踹进路边的尸体堆里。
一边的叔孙辄见了,简直吓破了胆,他高声呼喝道:“快撤!”
田书见他们要跑,也没有冲上去阻拦,而是任由他们离开。
这一趟他们的目的是突围,之后要用力气的地方还多,没必要和这些败军多做纠缠。
田书号令道:“二三子加紧向北方突围,国子的援军就在眼前,冲进前方的山林,处处都是生路!”
田书这话半蒙半骗,但现在这种时候,也没人能有心思去细究他话语中的真假了。
齐军击败季寤与叔孙辄所部,士气大振,突围的信心也足了不少。
正当田书打算继续前进时,忽然后方的军阵一片散乱,喊杀声震天响起。
“后边怎么了?”
同一乘的车右爬上车盖向后眺望,忍不住讶然道:“啊!”
田书气不打一处来:“你啊什么啊?我问你发生什么了?!”
车右赶忙回报:“田子,后方冲出一队鲁军,他们现正与后军交战啊!”
此言一出,齐军刚刚升起的士气又被动摇。
“后方什么时候冒出来人了?”
“鲁人莫非还能行走于水上不成!”
“又是大雾,又是水上行走,莫非鲁人有巫术襄助吗?”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田书听到这里,知道事情不妙,赶忙厉声呵斥道。
“休要胡言,都是肉体凡身,哪有什么巫术!看我去为尔等击溃这帮贼众!”
田书跳下马车,正要向后走去,忽然看见对面的沼泽之中,隐约闪烁着幽蓝的火光。
紧接着,便看见一个个戴着饕餮面甲的甲士默然行走于泥泞的沼泽之中,虽然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迈的格外坚实。
纵是田书这么胆大的人,见到如此吊诡的情形,也忍不住惊骇。
但短暂的惊吓后,他立马高声喝令道:“快!放箭,给我放箭!”
然而,齐军的士卒此刻哪里还升得起抵抗的意志,他们拉弓的手在发抖,呼吸与心跳也早已紊乱,哪怕是胡乱撒了几箭,也没有几枚箭失命中目标。
但他们射的不准,不代表那群被他们视为鬼神的甲士就会对他们心怀半点仁慈。
沼泽之中,一声极澹的声音传出:“瞄准。”
在齐军的注视下,菟裘甲士整齐划一的端起负在背后的强弩。
随后,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放。”
‘休休休’的破空声响起,沼泽中飘荡的幽蓝鬼火受到弩箭带起长风的影响,随之一同向着齐军的方向飘动。
齐军士卒惊骇于那幽蓝的鬼火,哭喊声响成一片,但,真正夺走他们性命的,却是那一发三失的连发劲弩。
夜幕之下,芦苇泽中,到处都是噗噗的弩箭入肉之声。
在强劲的弩失下,人的肉体就像是破布袋一般被逐个贯穿。
不过虽然齐军损失惨重,但这却不足以完全击溃他们,真正令他们陷入混乱的,还是那伴随着幽蓝鬼火一齐冲锋的菟裘甲士。
在火光的照耀下,漆黑的饕餮面甲彷佛被赋予了灵魂,那沉睡于纹路之中的食人恶兽在这一刻好像真的醒来。
宰予望着面前头发散乱的田书,他的头盔在方才躲避弩箭的过程中不知所踪。
而原先负责护卫他左右的士卒们也四散而逃,只有几个他豢养的门客还在竭力为他抵挡着附近的敌人。
宰予拔出剑来,高声问道:“兵对兵,将对将,菟裘大夫宰予,请与田子一战。”
田书抬起书擦了把脸边的血,呵笑一声。
“我之前听子常(田恒)说,你是个天下鲜见的辩才,论起言辞犀利,普天之下,无人能出你之右。
那时候,我还以为子常是抬举你了。现在看来,他反倒还算是小瞧你了。
你统兵的能力,也不在你的辩才之下啊!
不过与我比拼剑术技击,你又是否太过自信了一些呢?!”
田书话音刚落,便提剑朝着宰予杀来,但还未等来到他的身边,他便看见宰予微微一笑。
田书心中顿生不妙之感。
但还不等他考虑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妙,他便看见宰予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勐地一甩,一团从沼泽中新挖出来的污泥顿时被扔到了他的脸上。
田书失去视野,周围的菟裘甲士见状一拥而上,瞬间将他捆绑擒拿。
田书被按倒在地,气的哇哇大叫。
他仰天骂道:“不是说好了兵对兵将对将的吗?比试剑术扔泥巴,菟裘予,你太卑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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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不投票,读者太卑鄙辣!
——节选自《宰予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