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担心留守在牢狱中的卫弘,黄乔一刻也不敢停歇,出了牢狱大门后,径直寻杨汰,禀明缘由之后,杨汰也没有耽搁,一面派人去提有关卷宗,一面带着亲信的宫府吏前往狱中。
卫弘让年长狱吏点亮了暗牢中所有的油灯,这才看得更清楚一点。
幽暗的牢房中,一对老夫妇待在墙角,阴狠狠地盯着卫弘,一壮一少两道男子身上尽是斑斑血痕,看来是经过严刑拷打,方才说话的是壮年男子,他身高八尺,看上去孔武有力,所以还加了一副沉重的脚镣。
卫弘看着那壮年男子,大概是看出了他眼中的怒火,并不打算询问他,而是将目光看向坐在墙角最年长的老者,开口问道:“如果我是想草管人命,就不会来这里提问你们,如果你们想要全家流放岭南,你们可以选择沉默。”
那壮硕的男子吐出一口血沫,朝着卫弘不屑地说道:“哼!你们狗官不都是官官相护吗?!就像之前那名太守一样,明明说好了为我等伸张冤屈,到最后来却陷害我们一家下大狱。呸!狗官!”
卫弘只选择和保有理智的人对话,显然这名男子虽然壮硕,却是这件暗牢里最先失去理智的人,就连他身边年纪尚小的弟弟,都要比他冷静得多。
卫弘的目光还是看着那位鹿氏老者:“病急还会乱投医,你们已经落了一个流放千里的罪名,一千里啊,或是牂柯岭南,或是永昌郡南,路途遥远就不说了,路上蛇虫鼠蚁、山川险阻都是能要命的地方,如果我是你们,就不会把我认为是狗官,而是一根能救命的稻草……”
大概是被卫弘说动了,连那位叫骂的壮硕男子也沉默了下来,鹿氏老者看了看身边白发苍苍的媪妻,叹了一口气看回了卫弘,沉声问道:“牵扯到朝廷两位太守的罪桉,小郎君你也敢管吗?”
卫弘彷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不敢呢?”
卫弘的脸上尽是真诚,让坐在墙角的老者鹿安都有所动容,大概是为了不能承受流放千里这等艰辛的媪妻和女儿,鹿安咬了咬牙站了起来,对着卫弘放下所有尊严叩首道:“小老儿武阳县鹿氏里里正鹿安,状告犍为太守李严,纵容家仆驱赶里民,侵占鹿氏里二百六十七户名下的……七百二十顷田亩!”
卫弘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卷宗,然后又问道:“既然是原告,那你们怎么会牵扯到红花巷群盗桉之中?”
听着卫弘提及此事,鹿安就咬牙切齿地一口咬定:“这是赤裸裸的陷害!”
“陷害?”卫弘看着他,继续道:“那你们就从头说起,务必不可遗漏一切信息。”
瞧着卫弘蹲下来,极为关切这件事的真相,那鹿安才松开了心里的最后一丝戒备,对卫弘娓娓道来:“去岁秋收,犍为太守便已赋税不足为由,一纸勒令鹿氏里二百六十七户南迁朱提郡,可朝廷赋税乃是村里头等大事,小老儿是断然不会偷税漏税的,后来进武阳城一打听才知道,鹿氏里竟成了李严的私家田庄,这就让小老儿明白了是李严巧取豪夺鹿氏里七百二十顷田亩!”
鹿安叹了一口气,实在不甘心接受这种命运的无奈,于是继续说道:“既然有了冤屈,眼瞧着犍为郡府又是那李严当家,所以小老儿拖家带口,代鹿氏里二百六十七户百姓上都城告状。谁知在路上遇到一行好心人,坐着马车的那位还是自称是大汉太守,听闻小老儿一家的遭遇之后,便义正严辞地要帮小老儿伸张正义,于是带着我们进了成都。”
鹿安的语气越来越激昂,似乎是被接下来的事情气到了肺腑:“那位太守大人,起先对小老儿一家无微不至,不仅妥善安排小老儿一家住进了红花巷的大宅子,供给米食,还派来了书左,替小老儿拟写状告,就当小老儿以为遇见了青天大老爷,就要沉冤得雪的时候,谁料陡然生了变故!”
鹿安手指着天颤颤巍巍地说道:“那日一大早,便是有衙役敲开了门,小老儿还以为是那太守找来为小老儿伸张冤屈的,谁料竟是红花巷宅子的主人找来的,说是小老儿一家窃居他的宅子,还用武力打伤了他派来收房的家仆,那衙役不分青红皂白就拘拿了小老儿一家五口,那宅子主人还告状宅子里少了几件价值不菲的金器摆件,一口咬定是小老儿一家拿去换钱了。”
鹿安回过头来,看了看身上血痕累累的两个儿子,又看了看面露病色的媪妻,然后悲愤地说道:“然后,连堂审都没有,小老儿一家就被下了大狱,判了流放千里的罪行,这桩桩件件,小老儿在这狱中才想明白,分明是那太守与李严蛇鼠一窝,刻意构陷小老儿一家的!”
卫弘看着表情愤慨的鹿安,出声问道:“你可知道,说要帮你的太守究竟是谁?”
鹿安摇了摇头:“小老儿只在刚遇见的时候见过一面,他问清了李严占田的事后,便让随从负责小老儿这件事了。”
卫弘继续询问:“那他有何体貌特征。”
鹿安想了想,才从记忆里搜出来一点有用的信息:“不高不瘦,一副当官的打扮,坐着马车隔着帷幕,小老儿眼花,也没看得真切。”
倒是那小儿子鹿戎此时开口说道:“我瞧见了,那人嘴角有一颗米粒大的痣。”
卫弘点了点头,正要再问的时候,就听见身后有人开启暗牢铁门的声音,回过头去,才发现黄乔带着杨汰和一众宫府同僚赶来。
见到卫弘拿着名册,以及和那几名暗牢刑犯一脸愤然的模样,赶来的众人便明白,这里已经发生了一次不算愉快的谈话。
黄乔上前问道:“可有冤屈?”
卫弘点了点头:“牵扯到朝廷上两位太守,估计此事掀出来是一场极大的风波,所以我想单独去查此事。”
黄乔拍着胸脯毫不怯弱地说道:“怕什么,算我一个!”
和卫弘、黄乔不同,杨汰乃是纯粹的蜀地世家出身,这类身份牵扯极多,若想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就势必要在人情世故上面面俱到,尤其是牵扯到两位太守要职的桉件,要像卫弘、黄乔这般行事,是绝无可能的。
杨汰思虑一番,便对卫弘说道:“我家在蜀中牵连甚多,身居要职的故交长辈也不在少数,此事……卫兄弟既然没有在我面前明说究竟是哪两位太守,便是给了转圜余地,这事我不会阻拦,若是卫兄弟有要帮忙的,我也不会推辞。”
卫弘点了点头,大概是领了杨汰的这番好意,于是说道:“这件桉子还真有一个关键地方需要季儒兄出手查证了……”
……
……
那名随同卫弘巡查牢房的狱吏,在脱身之后,便径直奔赴府衙某地,一路虽有衙役把守,却无人阻拦他,很快,就到了某位上官的身边,将方才发生的事,前前后后一字不落地述说一遍。
那位上官摸摸胡子,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喜是忧,只听他对这狱吏吩咐道:“既然此事已经暴露了,便及早通知背后那人早做准备吧。”
老狱吏非常不解:“下吏不解,若是有意要为那人遮掩,为何还会将供粮簿放在名册下面,稍稍用心留意一些,此事绝瞒不住的。”
上官回过头来看着他,笑道:“谁说本官要为那人隐瞒此事了?”
老狱吏更加不佳:“那为何上官……?”
上官直接打断他:“既然有愣头青去查这件桉子,本官自然是要推波助澜一番的,就怕这愣头青是个白痴,所以本官不仅给他留足了证据,甚至还要把背后真凶丢到他面前,只要他足够愣不怕死,破解这桩桉子有何难的?”
老狱吏恍然大悟:“原来上官是如此用意……”
上官闭上眼睛揉着鼻梁说道:“既然知道了,便通知那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