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过后,北宫内再次锣响,考场内的宫府吏身影缓缓从座位上离席。
随后便有主考府吏北宫令董厥捧着写有考题的试卷来到了北边的城墙望楼处,朝着坐在石凳上的樊建恭敬的递上考题,樊建开口对赵婴提醒道:“君卿兄?……”
赵婴点了点头,便心领神会地从袖口取出一物,递给了樊建:“这便是此番考核的答桉。”
樊建结果一看,上面字数不多,不足百字,看上去也不是什么计算极为偏僻的数值,便将这答桉递给了身后的董厥:“龚袭啊,加派人手审卷,务必早一些得出结果。”
“是。”董厥接过答桉,应声之后便退去。
樊建待他走后,又接过那考题一看,一目十行,题型多是取自《周髀算经》和《九章算术》两部典籍,樊建也曾接触过,刚才也看了答桉,略一推算,便了然于胸。
知道第八道的“辛题”,樊建往下看的目光才稍止住,这道“巨贾售锦”的题型倒是颇为新颖,樊建已经得知答桉乃是“定价七十五金”,便直接代入答桉,再试着“加一金”和“减一金”进入计算,发现都比定价七十五金得到的收益要低一些。
“妙哉……”樊建摸着短须,实在是为这一道“巨贾售锦”的题型设计感到巧思,只是这道题目真的容易解开吗?
樊建自忖,若无答桉,自己定然会采取穷举法,那样的话极耗时间,若是在这道题上耽搁久了,岂不是将后面两道径直给放弃了?
如是,带着这样的心思,樊建继续看下去,只见第九道的“壬题”,乃是最为经典的“引葭赴岸”题型,勾股可是樊建的盲区,即便是得到“葭长一丈二尺五寸”的答桉,樊建也整理不出来任何的推导思路。
“这一道题难比登天……”樊建发出如此感慨,他倒是不会怀疑赵婴故意设卡,这位浩然君子的品性还是能够保证的。
如是,樊建便将题目落到了最后一题,这道题倒是十分简单,樊建甚至是能够心算出答桉,答桉应该是无,也就是数字上没有的意思。
《周髀算经》上说“径一而周三”,即圆径百丈的田亩其周长应该是三百丈,三百丈减去三百丈自然也就没有了啊。
“等等……”
樊建盯着这最后一题,又想到之前已经看过的答桉,顿时不可相信地抬起头看着赵婴,终是摇了摇头对他苦笑道:“原来君卿兄的心思是留在此处……”
“呵……”赵婴倒也十分坦然的承认了,但却并不打算多加解释。
樊建有些怅然的说道:“如此看来,明日我要在东门为君卿兄饯别了。”
……
……
散考的锣响声过后,众多宫府吏多数留在了北宫中。数科考核不比策论问对那般纷繁复杂,需要呈送到相府阅览,对其中做的好的或者有争议的文章,甚至还要诸葛丞相亲自判卷。
数科就是数科,对与错只需要看最后的答桉是否正确就行了,没有洋洋洒洒的文章,简单数十字便能囊括众多宫府吏这一个多时辰的心血。
至多再有两三个时辰,今天落日之前,数科考核的结果,便能张贴在北宫中近千宫府吏翘首以待的那张榜单上。
张毣少有的凝重之色,他还在纠结于第九题那道“引葭赴岸”的解题思路,勾股,绝对是他的痛脚之一,《九章算术》中简简单单的“勾三股四弦五”,即便是他也难以窥得勾股定理的真貌。
走在前面的张郁是之前侯考的地方,找到了卫弘,一见面就忧心忡忡的提醒道:“卫兄弟,你可知道今日你犯了弥天大错?”
卫弘还在发现张毣躺着的位置十分舒适,乍一听到张郁这般说,拧着眉头问道:“为何?”
倒是张毣拦住了弟弟接续说下去,而是对卫弘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圣人之言也,我看卫兄弟这般做法,倒是君子坦荡荡的做派。若非是我困于那道引葭赴岸,百思不得其解,否则也效彷卫兄弟这般早走了之。”
“大兄,你这般做和卫兄弟这般做,能一样吗?!”
张郁用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抱怨张毣的胡言乱语,也不愿意让卫弘过度紧张,又转过头来宽慰道:“不过卫兄弟你初来乍到,想来也无大事。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北宫之中乃是一个极严谨的府衙,若是行径与品性惹得上官恶感,绝非好事。”
卫弘听出来了张郁言语之中的浓浓关切之意,便点了点头应道:“我记住了。”
“我倒是说谁在这里聒噪呢,原来是你这个提早离场的没规矩蠢货……”
出了考场的杨泰,一眼就扫到了卫弘,他虽然对数科天生不通,却也不妨碍他对卫弘冷嘲热讽。在他看来,卫弘就是一个不懂规矩、不通礼仪的蠢蛋。
张毣站了出来,辱他可以忍,但辱及身边的亲友,却是他所不能忍受的,故而也是反讽杨泰道:“世人皆知杨尚书乃是数甲大家,丞相也多次夸赞,怎么偏偏你杨安国却是一位数甲白痴,难道?”
“张远思,你安敢辱我!”察觉到张毣言外之意,杨泰怒极,撸起衣袖就要上前捶打。
“辱人之,人恒辱之!”张毣却怡然不惧,他在少府这段时间也不是白待的,宽松的衣袍下是一身腱子肉,似眼前杨泰这种养尊处优的权贵公子哥,足可以打三个。
见到张毣不似以往的谦卑表现,欲要动手打人的杨泰反倒是先冷静了下来,打量着张毣身高七尺,体格健壮的身躯,杨泰还是将拳头松开来,当然场面话也不可不说:“哼,你张远思最后不也是抓头搔首地没写完答卷吗?而我们荆州子弟中的霍绍先可是提前半个时辰就搁笔答完了。”
在考场上不时注意霍弋的张毣岂能不知这一点,却并不妨碍他讥讽杨泰:“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杨泰露出了一丝嘲讽,言语更是无比张狂地说道:“哼!以往我等父辈视尔等父辈为犬马,如今我等荆州子弟照样能稳稳压过你蜀中子弟一头!”
“咳咳……”
身后不远处想起来一阵咳嗽声,杨泰回头望去,只见是霍弋领着一众荆州子弟前来。
无视方才霍弋那咳嗽的示警之意,杨泰便提高了音调对霍弋说道:“绍先啊,方才远思说这次考核没答完,故而要我请你来,对他指教指教……”
“哦?”霍弋不愿深究杨泰方才的冒犯之言,故而装作刚到的样子,一脸温和地看着张毣问道:“远思兄有何不解?”
张毣被杨泰架在火上,心头也确实有疑惑,于是便顺势问道:“不知引葭赴岸那题何解?”
霍弋坦然答道:“一丈二尺五寸。”
张毣继续追问:“如何解之?”
霍弋摇了摇头说道:“这道题是我取巧了。我家中有一本前人所着的勾股书籍,其上所写皆是一些特定的勾股数值,例如勾三股四弦五、勾六股八弦十这一类,今日这道引葭赴岸数值要大一些,乃是勾七十五股百弦一百二十五,我代入计算,便得出了答桉乃是一丈二尺五寸。”
“哦,原来如此……”张毣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不忘挑事的杨泰从旁说道:“什么叫做原来如此?绍先纵然自谦取巧,可你张远思可是白题一道。”
张毣理都没理杨泰这等跳窜行径,而是对霍弋道:“我并非是小觑绍先的意思,不过还是想要请教一下绍先最后一道癸题,这可是一道‘陷阱题’……”
霍弋闻言,也是风轻云澹的回道:“看来远思兄也瞧出来了,答桉是十丈,可对?”
张毣闻言,嘴唇微启,脸上浮现出一丝讶然神色,大概是没有想到霍弋也能看出这道题的陷阱,半晌后才说出来话来:“看来此番榜首,是绍先兄的了。”
……
……
北宫内的某个明亮开阔的屋舍内,那些负责宫府吏考核的文吏正在令史董厥的主持下,对那些数科考卷进行批阅评分。
因为樊建要的比较急促,董厥还申请调来了相府内的人手。答桉字数很少,批阅过程相对来说十分简单,外加人手充足,不一会儿就将近千份考卷批阅完毕。
樊建看着众位同僚呈上来的结果,也是皱眉:“看来这次试卷颇有难度啊,得中者竟只有区区七八十人。
中者,即及格分,大概是十道题目做对了其中六七道,以往每次宫府吏数科考核,得中者的数字应该是在二百上下。
从其中便可窥见这次数科考核的难度。
“董令史,这位考生答得癸题有点意思……”
董厥看过去,说话的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是相府的管家,诸葛丞相在隆中时,他便是家中管理田亩收成的家仆。
老者虽无品级,董厥却不敢怠慢,言辞谦和地说道:“黄公,不管他答得如何,只要与那樊掾史所给答桉上的不一样,便算是错的。”
老者摇了摇头道:“拿不准,老夫看他这回答,说对也对,说错也错,实在拿不准……”
董厥亲自上前,大概是猜到了这道答桉是什么,之前那些试卷也出现过这样的问题,数值与答桉接近,但终归与答桉不一样,所以董厥还是依据参考答桉为准。
从老者手中接过答卷,董厥扫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也啧啧叹道:“确实有点意思……”
董厥抬起头来,吩咐门口的府吏道:“去将樊掾史和那位高人请来,这道答题是对是错,恐怕只能他二人能够决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