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后的阴影中走出个黑黑眸的年轻人, 他唇边漾开层浅淡的笑意,滚着金色绣线的雪白衣袍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种柔和的光泽。
真有那么点高高在上怜悯众生的“神明”作派。
程榭之就站在台阶上,教皇默不作声地后退几步, 站在程榭之身后, 低头温顺而虔诚。而教皇如此谦卑的动作证明了程榭之的身份确实非比寻常。
——或许,他当真是一位神明?在场的弓箭手们和骑士不约而同地在脑海中晃过这个想法。
新上任不久的帝国之主、皇家骑士团团长、兰德尔陛下, 仰头盯着台阶上黑黑眼, 副东方人长相的青年, 和对方相同颜色的眼睛里闪过丝意味不明的光。
帝国皇室绵延数百年, 内部自然曾经珍藏过三百年前那位光明神冕下的肖像。他绝不会弄错,那位真正的光明神冕下是个不折不扣的金碧眼。虽然神明可以随心所欲更改自己的样貌,但是一位生于北陆长于北陆的神袛突然变幻东方人的模样,未免太过奇怪。而且兰德尔莫名坚信这就是对方真的模样, 没有任何弄虚作假。
他绝非光明神。
教皇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这么位“光明神”。他在心底轻声笑了笑,抬手解下佩剑丢给身后的侍从, 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至始至终,程榭之的模样都在他那双浓黑的眼睛里倒映得清清楚楚。
年轻君主在“光明神”的下方站定, 程榭之垂眼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对方眉目并不完全陌生, 隐约带着前几个世界的轮廓, 但或许是因为混血的缘故五官比东方人更加深邃些许。他的色也并非纯粹的黑色, 是介于浅黑色和棕色之间的种颜色, 从某些特别的角度望过去,映照着阳光, 竟有些像暗金流动。
程榭之保持着“仁慈圣洁”的模样,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君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神明”,完全没有普通人对高高在上的神袛的敬畏与尊重。教皇眉眼冷厉,想要出声呵斥他, 可一触及到对方冷漠无情的视线,声音便顿时卡在了喉咙中,张开的口讪讪闭上,又重新退回到程榭之身后。
像是终于牢牢将光明神的模样记在心底,兰德尔唇边扬起抹笑容,他摘去白手套俯身轻托住对方的手,在微凉手背上落下个一触即离的吻。
标准的贵族礼节。
“冕下,不知道您降临此处,请原谅我的冒犯。光明神殿借您的名义愚弄信徒、冒犯您的威严、将您的人民至于水深火热之中,作为您最忠诚的信徒,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您的名声因这些欺世盗名之辈蒙羞,大胆为您肃清这些败类。”
他用最优雅的腔调说了段长长的话语,好似他当真是个最虔诚不过的光明神信徒。
“我恳请您移步到王宫,不要让这些虚伪的败类站在您的身侧玷污您。”
教皇听了沉下脸色,正要开口说话证明自己的清白,程榭之弯起唇角,抬手制止教皇,任由自己的手还被这位掌握世俗王权的君王搭着,“如说的是事,那我确实不应该继续待在这座光明神殿了。”
“冕下可以随我去王宫。我可以保证王宫中但是每个信徒都比光明神殿的主教们要更加虔诚。”
兰德尔不动声色地继续说。
立在台阶下方的骑士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他们追随的这位陛下,今天之前还是个对神明、教会极为不屑顾的科学至上者,甚至严禁王宫之中的侍从女官在他面前做祷告。可是眼下……
骑士们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毛病。
听两人对话走向,还不等程榭之说话,教皇急了:“光明神冕下,这是完完全全的污蔑。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异教徒,您全知全能,绝不会被这样的奸佞小人所蒙骗!”
程榭之表情淡淡。
他心中对这两人的说辞都不以为然,教皇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兰德尔不是好人。如说教皇对神明还有两分敬畏之心,那兰德尔则完全不把神明放在眼中。
他心中清楚,可还是顺着君王的话往下说:“我不干涉世俗的事情,若是有误会,们就解开,若是有恩怨,那么就解决。世俗的事情要用世俗的方式处理。”
教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心中憋屈不已,但这是他自己亲口承认的光明神,此刻如提出反驳就是打自己的脸,只能强行咽下这口气。
“……不过皇帝陛下的提议让我很兴趣。我对王宫之中的信徒们也十分好奇。那么就请陛下与我同回去吧。”
程榭之说到此处微笑了下,他心中清楚兰德尔身边的人都是彻彻底底的非光明神信徒,王宫中估计没有两个信奉光明神的人。对方要怎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王宫的人换成“虔诚的光明神信徒”呢?
这可真是有趣极了。
“谢您的恩赐。”
兰德尔扯了扯唇角,似乎是真心意的高兴。
他再次俯下.身去。
第二个吻落在程榭之的小指指尾,酥酥麻麻。
……
教皇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大发脾气:“该死的兰德尔!”
位主教抬起头来:“阁下,别这样。光明神冕下如今对兰德尔陛下十分有兴趣,不过我相信很快神明大人就会意识到谁是祂真正的信徒。”
主教可不认为兰德尔会突然有了信仰。
“光明神选择了异教徒,不愿意留在光明神殿!”教皇愤怒地道。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主教不这么认为:“至少这个选择让兰德尔陛下撤军了,否则大战不可避免。对我们来说,兰德尔撤军反而是好事。无知的民众不会知晓内情,他们只会认为是光明神的威严使异教徒君王退却。这是我们挽回名望的好时机。”
教皇摩挲着食指上硕大的红宝石戒指,陷入思考中。
……
系统在给程榭之紧急补课。
它把整个大陆的局势一股脑塞给程榭之,并且给他整理了份北陆上几个大贵族的家谱,爱德华伯爵的姐姐是凯恩公爵夫人,凯恩公爵的侄女嫁给了爱德华伯爵的叔叔,爱德华伯爵叔叔的第一任妻子是凯恩公爵侄女的姨妈……
诸如此类,差点把自己绕进去。
系统自闭了。
这位凯恩公爵的长女安娜,就是和真正的光明神转世,艾尔文定下婚约的女人。两人如今都在帝都的魔法学院学习,已经互生情愫,只是艾尔文还不知道他美丽的心上人和他父母的死亡有着莫大的关系。
艾尔文现他的心上人最近忧心忡忡,不由得询问:“怎么了吗?安娜?”
安娜对恋人向来无可隐瞒:“前几日陛下从神殿回来,听闻光明神冕下当时正巧降世,并且同意来到王宫暂住一段时日。”
艾尔文:“光明神冕下居然会同意这个要求?”
他看起来惊讶极了。
安娜毫不避讳地回答他:“是的,这太让人意外了。陛下根本不是光明神的信徒!可惜我父亲没有打听到在神殿前生了什么,我哥哥本想借此机会瞻仰番光明神冕下的风姿,但是他不过和光明神冕下说了几句话,就被陛下提出了决斗请求。”
艾尔文蹙眉看着她,脸担忧。
安娜眼角泛起泪花:“我可怜的哥哥,现在还躺在床上。”
“如事情真是这样。”艾尔文接上她的话,“那我们这位陛下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光明神冕下难道不应当阻止他的暴行吗?”
安娜有些心虚。
事情当然不仅仅是她说得那么轻描淡写。际上她的堂哥对光明神说的那些话,隐约暗指陛下是个该被铲除的异端,只有凯恩公爵一家才是真心意的光明信徒。异端根本不配为帝国的主宰。
可惜她哥哥没有说动光明神冕下,反而被陛下抓了个现行。这下他们一家都成了上流贵族圈里的笑话。
她的恋人还在为她忿忿不平地指责陛下。安娜心中感动又羞愧,忍不住把头靠在恋人怀中:“希望光明神冕下不要怪罪哥哥的失礼就足够了。至于陛下……”
她咬咬唇:“陛下看不惯我们家不是一天两天了。”
艾尔文揉了揉她的脑袋作为安抚。
安娜哥哥的事情,对“光明神”和帝国之主来说,都不过是个不值得上心的小插曲。
“光明神”冕下程榭之正在研究一份帝国领土的羊皮地图。
系统:“想要这片大陆的信仰?兰德尔不是能够容忍别人挑衅他威严的人。”
程榭之指尖沿着羊皮地图的轮廓轻轻划过,眉眼掠过丝狂妄:“不仅仅是表面的神权信仰,我要——真正的臣服。”
……
“陛下,找到您说的那幅画了。”位年轻的骑士抱着包裹的严严的画作走到兰德尔眼前。
年轻的君主点了点头,示意他把画作放下。
“没事不要让闲杂人去打扰光明神冕下的休息。”
他像是漫不经心提。
但骑士不敢掉以轻心,他仰头望向手指搭在画框边缘的君王,还是按捺住了心底的疑惑,坚定不移地回答:“是。”
骑士又迟疑了几秒钟起身退出宫殿房间,走出大门时他回头瞥了眼。他所追随的这位陛下仔细端详着被拆开包装的画作,眼神幽晦。
除了陛下本人,谁不知道那幅画上是什么。
君主从画作上挪开视线,他取过蜡烛,让火苗舔舐画纸,很快画上金碧眼的人物变为面目模糊的焦黑。
“既然新神将立,那旧神还是死的干干净净比较好。”
他眼尾挑起诡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