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庭衍还没彻底脱离危险, 目前仍旧昏迷,从手术室出来后住进重症监护室。
重症监护病区不分黑夜白天, 灯火二十四小时不灭。
司庭衍没被安排在挤乱拥堵的几人间重症病房,是在单人间,和那片区域分隔开,环境清静。
这地方不是人人可住,能住进这里的非钱即权。
是司庭衍父厉承勋一通电话的结果。
透过窗口,司庭衍安静躺在病床上,心电监护仪上心跳稳定, 屏上曲线弯折起伏, 细线岌岌可危。
氧气罩下面容冷俊苍白。
程弥, 司惠茹, 黎楚都在走廊。黎烨衡工作很忙,从昨晚到现在电话一直没停过,几分钟前去了楼梯间讲电话。
司惠茹打完点滴便匆忙回来,多休息一会都不肯, 站在外面一看里面司庭衍便不自禁掉眼泪。
司惠茹从未结过婚, 程弥也没见她跟什么家人联系过,像孤身一人,没有亲人,只领养司庭衍这个儿子,儿子便是她的全部。
程弥在一旁, 递了张纸巾给她。
司惠茹眼皮很红,看程弥递过来纸巾, 伸手接过。
程弥看得出她现在状态几欲崩溃,但司惠茹没将悲伤情绪迁至她身上,强忍情绪, 看着她的眼神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
“阿姨在这里就好,快回家洗澡换身衣服,然后好好睡一觉。”
程弥风衣上血迹斑驳,白皙脸侧也沾血红。
全是司庭衍的血,没一滴是她的。
这些本来应该都是她的。
她跟司惠茹说:“待会儿回去。”
黎烨衡打完电话从楼梯间回来,皱起眉还没平复下去,但走到她们面前后便完全恢复自然了。
“都回去休息一会吧,这里我看着。”
昨晚所有人都一夜没睡,不管是程弥黎楚,还是司惠茹和黎烨衡,几人眼睛都没阖上过。
程弥甚至到现在神经还是紧绷的。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他们循声回头,是穿着蓝色制服的民警。
两个民警一个比较年长,平头,一个比较年轻。
他们走到她们这边后问:“是司庭衍家属?”
黎烨衡说是。
司惠茹说:“我是他妈妈。”
司庭衍是受害者,民警是想过来医院询问情况和做笔录,但司庭衍昏迷不醒。
问了一下司庭衍现在大概的情况后,那个年长些的民警告知他们:“这起案件一个嫌疑人死了,一个自首了。”
昨晚还好端端两个人,怎么就突然有人死了?
黎烨衡微皱眉:“死了?”
“嗯,”民警合上本子,“自杀身亡。”
听到这个,他们都是一愣。
程弥问:“哪个?”
接下来答案更是让人惊讶。
民警说:“姓陈,陈招池。”
陈招池和郑弘凯这两个人,如果说自杀逃避责任,明显郑弘凯更可能一点。
陈招池根本不可能怕坐牢。
程弥看了旁边黎楚一眼。
一旁黎楚在看手机,像是很平静,又像是丝毫不意外,这件事给不了她一点震惊。
司惠茹多问了一句:“警察志,这些孩子是因为什么打架打成这样?”
民警简单说:“因为女孩子打架斗殴。”
司惠茹一愣。
司庭衍从小就没和哪个女孩走近过,说话超过十句的都没有,更别说做朋友。
现在为了女孩子打架斗殴。
“具体案件我们还在处理,如果后续有情况再通知你们。”
说完看向程弥:“是程弥对吧?跟我们到所里做个笔录,把你看到的情况跟我们说一下。”
到这里已经很明显,司庭衍躺在里面是因为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走廊上有一瞬寂静。
程弥打破这种氛围,准备跟民警走:“嗯。”
民警刚要带她一起回去,忽然被司惠茹叫住。
司惠茹没有因为得知司庭衍是被她害成这样的对她恶语相向,也没有歇斯底里,是对民警道:“能不能让孩子回家换个衣服后再过去?”
民警估计也觉得匪夷所思,看了司惠茹一眼,受害者母亲竟然没谴责这个女,反倒贴心护着,这种情况下还能想到女那身浑身是血的衣服。
程弥只是报案人,没参与这起案件,警察带她过去只是去做个询问笔录,问一下当时情况。
民警看了程弥一眼,点头:“行,那待会儿自己过来派出所。”
说完便带着年轻手下走了。
警察一走,没再有外人在,走廊上他们却显得更安静了。
黎烨衡问程弥:“陈招池找你麻烦为什么不跟叔叔说?”
因为她不踏出被伤害那一步,他们之间仇恨永远没有尽头。
就算黎烨衡有再大能耐,也法将罪的陈招池弄进监狱里永远不出来,报复只会永无止境。
程弥刚想回答什么,黎楚替她说了:“就这两天刚发的事,光躲了,来不及说。”
黎烨衡向来不喜欢她们两个冲动处事,也希望她们稳重为主,少吃点亏。大人只以大人的行为准则行事,说实只会得来一顿严肃教训,黎楚不想听黎烨衡教训。
“那你呢。”黎烨衡突然严肃看向黎楚。
她们心里那点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黎烨衡。
黎烨衡连夜回来便是因为司惠茹告知他黎楚出事。
他说:“不是躲着吗?昨天你干什么去了?”
黎烨衡起气来很严肃,长辈威严压在她们两个头上。
程弥和黎楚在他对面,没说。
黎烨衡说:“两年前出事后我就跟你们说过,凡事要先跟我说。你们是到了该有主见的年纪了,但这种大事关系到你们性命,即使没办法,我就算不去工作也不会让你们两个出事。”
“如果昨晚再危险一点,小衍情况会是怎么样。”
现在都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死未卜。
再危险一点,就是连躺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
司惠茹一向护着这些孩子,双眼还通红着,伸手把她们两个护在身后:“不说了,她们两个昨晚没睡,让她们两个回家去睡一觉。”
黎烨衡看一眼司惠茹,没再说了。
这时走廊上警察前脚刚走,后脚有另一阵脚步声传来。
这次不是稀零两道脚步声。
皮鞋声和高跟鞋声交错,从容镇定,却又脚步生风。
光听声音气场便如有形般扑面而来。
程弥侧头看去,入眼一片稳重深沉色调,大多西装革履。
为首的男人一身黑色西装,五官轮廓立体,浓眉深目,眼睛黑沉利。
只第一眼,程弥便知道他是谁了。
司庭衍和厉执禹都长得跟他有几分相似。
男人身上有岁月沉淀下来的高深莫测和游刃有余,这个年纪仍旧能窥出年轻时这张脸的叱咤风采。
他身后跟着几个人,身边是个女人。
眉目长相颇为大方漂亮,派端庄矜贵,手里拎着黑色铂金包。
黎楚第一眼也认出男人是谁了:“司庭衍他爸?”
“嗯。”
其实她们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张脸。
只不过她们认识这张脸的时候还不知道司庭衍,再后来认识司庭衍也从未把他们联系起来过。
不仅认识,她们还知道他字。
厉承勋,东承集团总裁。
东承集团无人不晓,历史发展已久,形成商业、金融、文化、科技、地产等众多产业集团。
涉及领域广,一家独大,目前没有哪个集团可与它相提并论。
司惠茹反应比程弥她们都要快,早上前一步。
一众人很快来到他们面前,程弥那身血色太过惹眼,发丝上都隐约沾几丝红。
即使是站在司惠茹身后,很多人还是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她。
包括厉承勋。
他场实在太过强大,让人一眼便觉深重。
但厉承勋也只是一眼而过,程弥知道只这一眼,她是谁他便已经心中有数。
和黎烨衡点头致意握手后,厉承勋看向站在他面前的司惠茹。
司惠茹面对人总是小心翼翼的,更别说在厉承勋面前,况且厉承勋是司庭衍父。
司惠茹低头愧疚:“厉先,对不起,小衍、小衍我没有照顾好他。”
厉承勋往重症监护室里看了一眼。
司庭衍安安静静躺在一堆仪器里。
他身后众人似乎都是屏着息的。
但意外的是厉承勋开口并没刻薄责怪,反是淡淡一句:“他这性格怎么管今天这事都会发。”
他说出这句话,程弥看了他一眼。
不愧是司庭衍亲生父亲。
厉承勋是真了解他自己这个儿子,目光从重症监护室内收回,看回司惠茹,没有颐指使,声音稳重低沉。
“已经发的改变不了,现在要紧的是小衍的心脏手术,这问题不能再拖下去。”
司庭衍是先天心脏病,下来便和别人不,且他的心脏问题不是稍动动刀子就能解决,从小到大一直很严重,随时都会危及生命。
但因为目前这方面医术发展不成熟,所以司惠茹也一直不敢冒这个险。
这次意外使司庭衍这个拖延依旧的心脏病问题彻底爆发,再不动手术撑不了多久。
程弥听司惠茹细声问厉承勋:“要去首都那边手术和治疗吗?”
她面前的厉承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这些听专家安排。”
这时走廊那头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匆匆赶来,程弥循声看去,是早上给司庭衍主刀的心胸外科的主任医师。
对方赶忙走至厉承勋身边。
“厉总。”
厉承勋这时候已经没再注意司惠茹,看向对方。
医生明显早被通知过,跟厉承勋说明了一下司庭衍病情,又说拖着情况只会越糟糕,但手术风险也大。
厉承勋自然知道,这小儿子的身体他早就清楚。
他将身后从首都带来的专家介绍给负责司庭衍这位主任医生,从首都带来这位在心脏病这方面医术高超精湛,到时候司庭衍这心脏病手术就要交给他主刀。
重症监护室不能随便探视,厉承勋问了下身边男助理:“大的在几楼?”
这时是他身边女人开口:“十七楼。”
十七楼,程弥从来没去过那里,一般人也上不去。
程弥知道他们说的是厉执禹,厉执禹跟陈招池打架后住院了。
两个儿子现在都在医院里,且肇事者都是同一个人,如果这回不是陈招池已经绝命。
程弥在想他如果他现在活着,也活不了多久了。
听身边人说完厉执禹在哪个病房,厉承勋说:“行,走吧。”
又看向司惠茹:“先走一步。”
司惠茹点点头。
厉承勋他们如风来如风去,很快走廊上浩浩汤汤的人再次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程弥看着他们消失在电梯的身影,收回了目光。
后,落向了一层玻璃后的司庭衍。
程弥回家洗澡换了身衣服,到警局那边做了笔录。
黎楚陪她一起过去的,在外面等着。
程弥出来后,两人都没听司惠茹的回家,出租车径直开往医院。
又回医院后,走廊上那排椅子上只有司惠茹一个人,黎烨衡估计又被工作电话缠身,到楼梯间里接电话去了。
司惠茹坐在椅子上,已经没再像早上那样眼泪汹涌,只是眼神是空洞的,眉眼间安静,伤愁情绪笼罩全身。
不知道在想什么。
程弥和黎楚走了过去。
司惠茹一开始还不知道她们回来了,直到她们两个走到她身边,司惠茹余光里注意到,突然回神。
看到她们两个,她稍讶异:“怎么不回去休息?”
“没事,不困。”
这种时候,她们没有任何一个人睡得着。
程弥在椅子上坐下,她虽现在看起来跟个正常人一样,已经洗去满身血污,情绪也早也平复,和平时状态二。
但其实脑里思绪还是乱的,紧紧缠着快要崩掉的细线。
在重症病房里躺着的司庭衍,每多睡一秒,紧绑她神智的线便会越来越紧。
程弥没看黎楚在她旁边坐下。
黎楚看到司惠茹发白发皱的双唇后,才想起从昨晚到现在大家都一滴水不沾,连饭也没吃。
现在这里,也只有她还能替她们想到这件事了。
黎楚跟她们两个说:“我去楼下带几瓶水上来,顺便买几个饭,你们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不用,”司惠茹连忙要起身,“阿姨去买就好了。”
黎楚没让:“您坐着吧,我去就行。”
说完便直接转身下楼了。
司惠茹争不过她,便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了。
早上太阳就探头那么一下,刚在过来医院的路上,程弥听出租车上收音机说这两天奉洵要下大雨。
程弥坐在司惠茹旁边。
她说:“阿姨,这事怪我。”
她如坦白,被责怪被埋怨的心理她从来不用做准备。
但即使如此,再出口那瞬间,她整个人却仍犹如从头到脚垮散了一遍。
从昨晚死了一遍又一遍。
因为那个人是司庭衍,不是别人。
是司庭衍。
司惠茹沉默了两秒,没说怪不怪她,是说了一句:“小衍他爸爸有句话说的是对的。”
她说:“小衍这性格再怎么管今天这事都是会发的。”
司惠茹声音照旧很温柔,看着她:“程弥,阿姨不怪你,小衍也不怪你。”
程弥心脏被抓了一把。
她回过眼,对上司惠茹视线。
司惠茹看着她,眼眶红色还没淡去:“即使阿姨不想小衍躺在里面,但阿姨样也不想看你躺在里面。”
一句话,程弥心脏瞬间胀满酸涩。
心性柔软的人向来要承受更大悲苦。
司庭衍是司惠茹的全部,她疼司庭衍,但她也疼程弥,疼黎楚。
如果今天不是司庭衍救程弥,程弥也要遭受苦痛。
她也会心疼,所以她谁都不怪。
只要她这些孩子都平平安安。
程弥眼眶发涩,看向了窗外。
那两天,果然如出租车上收音机说的那般,奉洵下起雨。
重症监护室外光线很暗,很冷,走廊长长的一片白。
司庭衍昏迷不醒,他没有醒过来看她。
隔日早上黎楚下楼去买早餐。
医院住院楼是灰色的,雨丝淅沥,地面湿泞。
拎着早餐回来的时候,黎楚在医院外碰到了陈招池朋友。
和陈招池鬼混时,黎楚经常和他们一起喝酒,一眼便认出他。
对方明显在等她,朝她走了过来。
黎楚打着伞,看对方一直走到她面前停下,落到伞面上的细丝轻溅她鼻尖上。
两把黑伞面对着。
陈招池兄弟告诉她,陈招池是骑摩托飙出盘山公路。
黎楚其实知道,这人连死都轰轰烈烈吸人眼球,新闻上报导了再报导。
走得很洒脱,自杀对他来说可能就是玩一场极限死亡,单纯觉得这世界上没再有什么好让他玩的,就去死了,不是恐惧。
男生又递给她一部手机。
黎楚认出来了,是陈招池的。
“招哥那天晚上喝酒扔我们那的,我们看里面有点东西,想着拿来给你看看。”
黎楚视线落在上面,没去接。
她说,是他让你们拿给我的吧。
陈招池从来都不体贴,他即使死了,不在这世上了,也会要她一辈子记得他。
对方一下哑言,手机在两伞中间,不断落满雨滴。
男生又说,陈招池非他杀,公安部门出具死亡医学证明书后,遗体已经运到殡仪馆。
问黎楚要不要去看他。
雨伞上雨滴淅沥,满天灰暗。
黎楚一句话没说,也没去接手机,转身走进了医院住院楼。
奉洵殡仪馆在南,那天黎楚在北,朝北走。
……
“下辈子我比江训知先去找你。”
“我怕我会忍不住欺负你,下辈子你到我,要先告诉我,不要欺负你,我会听听你的。”
“我知道你恨我,我终于做了一件让你高兴的事,看在我死了让你高兴的份上,去殡仪馆带走我骨灰,我喜欢你抱我。”
“黎楚,下辈子爱我。”
这些东西,那天过后全都尘封在那部手机里,再也不天日。
殡仪馆里,尸体人认领后火化,骨灰保留三个月。
直到人来将他带走。
直到最后一天,陈招池那点骨灰由殡仪馆处理掉,黎楚也从没踏至过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