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屋里出来,夜幕已经降临,抬头望天却不见一颗星辰,又是一个阴天。
张夫人站在门口担忧地说:“天黑不好走,可要当心啊……”
景辛寅回头微笑,“夫人不必担心,我眼睛亮着呢……快些回屋吧。”
院里没有点灯,可见张家确实贫困,那些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或许只有逢年过节之时才会亮起。
乐叔安置在哪间房屋呢?乱闯可是不礼貌。
在他迟疑时,张伯屋里的丫环出现在篱笆前。
外面虽然昏暗他一眼便认出她来,朝她打招呼,“真是凑巧,我正要进屋打听客房在哪里……”
丫环抿嘴一笑,“主人命我等在这里,担心客人找不到客房。”
她轻巧地转身,头前带路,“张家虽说算不得大户人家,房屋却是不少,初来乍到也是晕头转向。”
“说的是……”景辛寅顺便问询,“府上共有多少人口?”
丫环立马卡壳,“呀,我还当真未数过……光是主家人不下三十号,算上寄居的亲信和仆人,大概有六十几号吧……”
景辛寅点头,“还当真不是小户人家……你是新来的吗?为何不记数?”
丫环轻轻拍一下额头自责,“咳,瞧我这死脑筋,只记人不记数……六岁时随母亲进宅打杂,已有十几个年头啦……”
景辛寅安慰一句,“很正常,你又不是管家,记数何用。”
二人说话间来到一栋房前。
丫环指着西面亮着灯的房屋说:“就是那一间……您二叔可能睡醒了,去送饭时还在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说着轻轻拉开屋门。
景辛寅入屋前向她表示感谢,“多谢你引路,不进去坐一会儿吗?”
丫环规矩地站立门旁回他,“天色已晚,就不打搅了……”
但又马上指着东测的屋子说:“我和另一个下人住在那间屋子,有何吩咐可随时招唤。”
景辛寅顺便问她,“不知你如何称呼?”
丫环告诉他,“馨竹。客人请进屋……”
景辛寅知道她是要亲手关上屋门再离开,便向她微笑一下进屋去了。
乐叔果然睡醒,正趴在炕上发呆。
景辛寅弯下腰来盯视着他的眼神取笑,“你这是灵魂出鞘了吗?大活人闯进屋都没察觉。”
乐叔猛然坐起来,诡秘地看着他小声说:“贤侄,此案已然告破!是自家人所为……”两只小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景辛寅一愣,继而责备,“二叔,你这是发哪门子神经?自家人所为?有何证据?道是说出个理来……”
乐叔把嘴一撅,“你也看见了,他们张家人无论老的小的,皆掉进钱眼里,此事定是财迷心窍所致……”
景辛寅直起身双手背过身去,不停地摇头,“二叔,你这叫作妄加猜测,没有半点依据。”失望地责备,“好歹与我结伴月余,岂能说出这般幼稚之语?”
乐叔却是撅嘴不服,“这哪里是幼稚?是经验——,二叔行走江湖数十载不会看走眼,他张家人就是一堆狗屎,何种歹事做不出来?”
景辛寅轻轻拍他的肩头安抚,“二叔息怒,侄儿知道你是被张家人的表现激怒……二叔走后张家父子态度明显改善,很快恢复书香门第应有的礼节和风度。”
乐叔歪起嘴扭过头去,“书香门第?我呸!”伸手指着柜台上的铜镜说:“你自己瞧瞧,书香门第墙上挂的是什么字?‘荡妇’!正经人家会挂这种字?”
景辛寅愣了一下,扭头去看墙上裱的字幅。
这一瞧不要紧,差点被笑死,“二叔,这两个字读‘荡妇’?是‘坦荡’!镜子里的字可是反着的……”忍不住弯腰捂着肚子笑出声来,“即便是反着读也读不出‘荡妇’二字来呀?啊哈哈……”
乐叔下炕跑到墙下抬头看,面色像是涂上大便,“哦,这个字读坦?二叔一直读‘妇’来着……”自己也忍不住笑。
景辛寅怎么笑都笑不够,“模仿东晋书圣王羲之的笔体,居然认不出来……二叔,你当真要下工夫习字啦……”
乐叔上前推一下景辛寅说:“得,笑两声得了,给二叔留些面子……”
灰溜溜地坐回炕沿上坚持自己的意见,“别管我读的对不对,读书方面二叔是不如你,可是江湖经验比你深厚得多,绝不会看错人……”
提及案情,景辛寅很快恢复正色,“江湖阅历侄儿当然服二叔,只是断案要的是事实和证据,绝不能以猜想来取代,即便最终的答案与猜想吻合。”
乐叔胡乱点头,“这我当然知晓,只是有了正确的猜测才能指向正确的入口,若是方向错了岂不是越走越远?”
景辛寅轻轻点头,“二叔所言有些道理,猜测也是从诸多线索中来的,但也要看那些线索能否成为证明观点的依据。”
又进一步解释,“二叔以人品直接去判断发生的行为,侄儿觉得万万不可取,倒是可以去挖掘可能存在的动机。”
乐叔像是变聪明了,“侄儿点得妙!就是要通过人品去挖掘黑暗的内心……张家人为何要将自己的外孙‘绑架’?是想设套将刺史大人骗过来……”
景辛寅愣愣地盯视着乐叔思考,“二叔当真如此认为?”
乐叔更是得意,从炕沿上站起来,光脚在地面上走动。
“诶,二叔不再是只懂得打打杀杀的莽夫,自从结识侄儿,也会开始动脑筋思索……”
景辛寅想听听他的全部想法,便眨巴一眼睫说:“把所有猜想都说出来,不要激动小点声。”
乐叔继续往下说:“早年,刺史大人来到张家时,他只是一个平乱的将领,前途未卜,张家人自然反对女儿这门亲事……可是如今却是不同,李大人已然功成名就,晋升官职,青淄二州皆在李大人管辖之内,官位仅次于平卢节度史侯希逸,张家人岂能不垂涎三尺?”
景辛寅平静的说一句,“皆是凡俗之人,自然会有非分之想,但想法归想法,你不能肯定一定会付之行动。”
乐叔轻轻哼一鼻,“侄儿是说我未亲眼瞧见,是吧?正因为未瞧见才要将事实还原……”
景辛寅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如何还原?”
乐叔舌头发出声来,“啧!将和儿找出来不就完事?”
景辛寅双手搓了把脸说:“不瞒二叔,我在路上有过这种猜测,张家人确实有可能存在这种动机,因为李大人功成名就之后从未联系过张家,也从未送财物到张家,这是李大人亲口对我说的,而且为此事很是自责。”
乐叔得意地说:“这就是了!可以直接从张家人身上开刀。”
景辛寅摇头,“但我自从踏入张家宅院起,很快排除张家人的嫌疑……”
乐叔听罢不免有些激动,“这是为何?张家父子的嘴脸你也亲眼见到,为何反而排除他们作怪的可能?”
景辛寅只是在屋内走动,没有正面回答,“因为我觉得张家人没必要走这步险棋,你要知道读书人脑子不会那般愚钝,想让李大人接受这门已成事实的婚姻有许多办法,就连屠夫也不会采用这种笨招。”
乐叔不以为然,“何以见得?当年张家人对蒙难的李大人很刻薄,甚至是刁难迫害,血性男儿如何肯原谅?”紧接着反问:“那二叔问你,要是侄儿会采取何种更有效之法,求得李大人宽恕?”
景辛寅淡然一笑,“若我是张家人,会从女儿身上做文章,要知道李大人可是非常疼爱张夫人,只要她肯求情,李大人迟早会接受张家人的忏悔,张家人的好处自然也不会少。”
乐叔听罢缓缓点头,“这倒也是……”但还是不想放弃原有的思路,“不过,侄儿能想出好主意,不代表张家人也能,你天生聪慧,他张家人如何能比?”
景辛寅摇头,“这一点,只要是正常人皆可想到,算不得格外机灵。”
乐叔不想认输,“谁说的?二叔就想不出来,否则如何会问你?”
景辛寅伸出食指点他,“二叔这是蒙眼装瞎,方法岂止这一个?除去女儿,还可以从外孙身上着手,哄着他一同前往青州赎罪认亲,还用得着此种下三烂的手段?”
乐叔彻底卡住了,“这个……”
景辛寅脱鞋上炕说:“别想了,赶紧睡觉,明天起开始忙碌……”
乐叔赶忙脱鞋上炕来追问:“贤侄,可是找到新线索?”
景辛寅摇头,“没有,要知道失踪案远比杀人案更难告破。”
乐叔有些失望,“那是……没有线索,从何着手?”
景辛寅轻叹一嗓说出原因,“因为张夫人思子心切,我只能哄骗说有了线索,当真不想见到张夫人伤心欲绝的样子,她可是可怜人。”说着铺上被褥躺卧。
乐叔也钻进被窝之内,“听说贤侄查办过无数疑案,失踪案当真是最难查办的一种?”
景辛寅发功吹灭数米远的油灯,说了一句,“当然,后来发现尸体的除外。”
乐叔时而聪明时而糊涂,“那是当然,死亡可以自带线索,缉凶也容易。”
二人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