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官家说罢也不管刘、马二人愿不愿意,吩咐值夜的宫人和翟彪、辛文郁摆上些饺子,汤圆一起用宵夜,又道:“大年夜不喝酒也不好,少喝点别醉了误事也就罢了。”说完还有弄了点来,说是杭州西湖边上带来的,也不知道真假。
赵久先与两人饮了一杯,忽然感慨道:“彦修还好些,子充(马扩字)自十三年前出使金国,除了去年,再没和家人一起过年了吧!家中老太妃只怕多有埋怨。”
这里暗表,宋朝其实是没有王妃的,亲王正室称国夫人。例如赵久原身那位倒霉的发妻,即使是康王正妃,官方称呼也是嘉国夫人。赵久却素来是个任性的,册封建炎十八王后也想给人家来个十八王妃,毕竟他前世受的教育就是我的军功章有你的一半,结果阻力太大他觉得为这事闹的难看没必要,就把十八王之母亲封王太妃,来个母以子贵这下群臣不好过于反对了。但是很不幸,检视一番,发现只有岳飞和马扩以及吴玠他亲娘还在世。是以大宋目前只有魏国太妃、韩国太妃和邢国太妃。
饶是马扩这些年什么苦都受了,听得这话也是真的绷不住落下泪来,说什么抛家抗战,但若非到了不得不为的时候,哪个能做到“父母且不顾,何况子与妻?”,何况马扩孤悬在北十余年,四面皆敌,经历过的背叛与困难远不是大宋君臣可以想象的,赵官家建炎六年底见他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他的心理压力太大了,似乎还是将赵官家和满朝文武当做靖康时的那般状态,所谓表面堂皇、内里不堪,只有体面和架子最大,丝毫不顾前方实情实况。等到太行山义军归队后,他却又太过小心生怕这些九死一生的豪杰义士得不到正规军待遇,因此小心做人,这种情况下,又出了这等事,只能说他没崩溃已经是难得的立场坚定、忠心可靠了。
不过,刘子羽到底是当了相公的人,从“老太妃”三个字中听说了太多涵义,满脸的不可置信,想了半天,试探道:“官家,莫不是,莫不是有了什么线索?”
“自然是有的,只是暂时天机不可泄露。今日佳节,咱们难得欢聚,其实朕也是有一肚子话想说。”
刘子羽能怎么办,只好道:“还请官家指教?”
“指教什么?朕问子羽,可知这行宫原本是何地?”
这谁还不知道,若是依照刘子羽以前的脾气,非得先问官家三个问题不可,不过眼下却是理亏不敢,只是道:“这里原本叫做兴庆宫,本是唐玄宗李隆基做藩王时期的府邸,唐玄宗登基后大规模扩建,成为长安城主宫殿。开元、天宝时堪称大唐中枢。安史之乱后,李隆基成了太上皇,兴庆宫就成了他养老的地方,慢慢也就废弃了。”
赵久叹息一声,喝了一口冷酒,吓得冯益赶紧给他温酒去,他却自顾自道:“是啊,我本觉得李隆基是年老之后才耽于享乐,强夺儿媳,整日里不是霓裳羽衣曲就是飞马送荔枝,这些天才知道原来这位从来都是豪奢之主。登基之初,把几个兄弟都另赐宅邸迁往兴庆坊以西、以北的邻坊,将兴庆坊全坊改为兴庆宫。后来又将兴庆宫建造成朝堂并扩大范围,将北侧永嘉坊的南半部和西侧胜业坊的东半部并入。到了开元二十年吧,还在在外郭城东垣增筑了一道夹城,使得皇家可以从兴庆宫直接与大明宫、曲江池相通。倒真是一贯的会享受。可见谁也不是一下子就从明变昏了,只是开元盛世下,大兴土木劳累民夫也被遮盖。等到天宝胡兵陷两京,可就到了算总账的时候。”
马扩毕竟和赵久接触不多,只是点头称“是”。刘子羽倒是多年近臣有些预感,却不是老友兼上司张浚那般会奉承官家,肚子里有货却倒不出来。
倒是一旁本不该说话的翟彪道:“那这么说来,唐玄宗最后搞出个安史之乱来,也怨不得杨贵妃了。”
赵久一乐,带着点酒气道:“翟小九啊,怪不得朕有意把你外放当个副统制,你爹爹却总是不乐意,感情他真是爱子情深,你还是好好在朕身边带着吧。”
翟彪摸摸鼻子,不敢再说话了,更不敢告诉官家,他也不是不愿意外放,是他爹死活不同意,说什么宰相门房七品官何况官家的御前班直统领,他要是敢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再说了官家,不是您常说我不好好学习连字都认不全的吗?
赵久失笑,却是从身后寻到了一壶正在火炉上闻着的杭州酒,示意冯益摆上几个干净杯子,便趁势直接拎了过来,然后自斟了一杯,且饮且言回过身来对着两个重臣,又吃了点果子,道:“朕说这些,倒不是非要为安史之乱定个对错,也不是要借此再嘲笑一遍太上道君皇帝一般的滥用民力,搞出个更加荒唐的靖康之乱。而是在自省,至少当前吧,为帝王者,做的了天下的主,若不能时时警醒,有唐太宗之虚怀若谷,汉文帝之仁爱自律,纵然年轻时有点振作,老来却会弄个满目疮痍、血流成河。现在当皇帝的是朕,二位卿家,北伐之后,朕到底是畏惧了,也飘忽了!”
这话可把众人说懵了,刘子羽赶忙道:“陛下何出此言啊,你登基十二年,卧薪尝胆,桑树鱼塘。以前不说,就是北伐胜利之后,一未加百姓赋税,二未大兴土木。臣听说就是胡相公和陈相公在营造新都,都是捉襟见肘,那有半点李隆基的奢靡风气。”虽然批评二圣都快成建炎一朝的政治正确了,但刘相公自认毕竟当过太上道君的臣子,现成有个靶子立刻转移了对比项。
马扩也真心道:“官家的确自谦过甚了,您之前跟臣说过准备了宅邸,结果我回东京一看居然是延福宫景苑开辟出来的,非止如此,偌大宫殿,您都拨给了武学孝敬了太后,这若还是飘忽,多少帝王都该羞死了。”
赵久摇摇头,也是真心实意地道:“朕说的飘忽,不在于形,而在于朕的心。说一千道一万,这次的事,这个请罪那个请罪,难道最大的罪过不是朕的?训练野战军是朕的主意,刘相公允许他们在凤翔府一代活动长安补给朕也允许了,就是那天事变,若不是朕一时耍脾气,将杨沂中停了一日的值,凭他的谨慎,怎么也不会闹到这般动静,咱们君臣一起为难!”
刘子羽和马扩一怔,几乎是同时湿润了眼眶,马扩更是立刻跪下,啼哭道:“官家,不是这样......”
“好了,不须如此,朕也是个人,是人就会犯错。以前朕常想,大宋内守外虚,御史制约宰相,宰相管理朝廷,可是皇帝有谁真正制约呢?所以战战兢兢十年,不敢犯错,以至于北伐前,你们或多或少也听到一些风声,朕一度忧惧,还得感谢对面那位三太子死得好巧,朕千般顾虑放下一力出兵,等打赢了又忧惧功臣将来不能善终,若非胡明仲劝谏及时,差点闹个贻笑大方,寒了大家的心。这几天,朕觉得无比丢人的同时,也在思考,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局势一片大好啊!”赵官家喷着酒气,彷佛真是醉了一般。
刘子羽也下座半跪,咬牙道:“官家,臣对义军虽不若邢王这般了解。但是敢拿性命担保,邵隆也好梁兴也好,虽然鲁莽也绝不是无君无父的东西。如无人作祟甚至挑拨,五千义军绝对不会在您即将进入长安之际在骊山演武,若是杨统制一时人手不足,臣愿为您审出这帮贼子!”弄得马扩都惊呆了,老对头我知道你有这本事,可是咱们要避嫌啊!
“彦修不必如此,你说的朕也想的到,杨沂中早晚也能查出来。不过这只是小道儿,朕想说的是,朕这一两年好像走错了一段路。”
是的,赵官家看着跟个醉猫似的,在这一刻却无比清晰,长安月色下,大唐旧宫里,他问自己:黄河该治理吗?
答桉是当然应该。
那需要你一个对水务啥都不懂的皇帝从头盯到尾吗?
答桉却是不需要。
是的,他并不是骄纵,而是作为一个编外天子,就像当年吕浩颐对韩世忠等人评价的那样,他在畏惧。畏惧不能守住君臣之谊,畏惧如何施政,畏惧对上河北疮痍之地和小民多苦,畏惧如何与东南巴蜀解释要等东北安定后再去减免赋税......说到底,还是明道宫出井以来,不得不担起天下之任引起来的痛苦,他原本只是一个大学毕业准备进入社会的工科狗啊!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他不是已经当了皇帝的吗?在这个离君主立宪还有600多年才出现的时代,一个威望巨大的皇帝,再畏惧,一些事情是你能逃避的吗?
公阁-秘阁的体系不需要维持了吗?文臣武将的矛盾不需要调节了?旧势力的反扑不管了?甚至小一点,义军变成野战军的权责划分以及岳飞一旦升职御营前军都统的位置?这些事除了你赵官家,别人能代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