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官家迁都燕京已经四年。建炎二十年的春天到来,不仅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就是。御街上的各家酒楼也是摩拳擦掌,准备在新的一年里博个好彩头。
结果这个天大的彩头竟然被一家开业不到两年的“西北面馆”抢了个干干净净,连樊楼、清风楼这等百年正店的分号也得认栽。
因为原因不是别的,这天出城踏青的寿春公主回程时,正看到落日余晖,霞光满天,照射着雄伟的城墙,一时间思如泉涌,就顺手在这吃饭的店面里一气呵成图将美景,跟着他一起出门打猎的获鹿公主宜佑看得有趣,也将爹爹的御诗写了一首在这画屏上。
话说这些年来二公主的丹青妙笔本来就已经是天下闻名,只是闺阁贵主之作极少流出。三公主的一笔黄庭坚书法,更是官家握着手教的。这样的姐妹合体之作,当真是千金不换的宝贝,当即便店家被摆在了正厅上。无数食客闻声而动,顷刻间,这家本来并不太起眼的面馆儿就人满为患了。
据说整个三月下来,都没有空着座位的地方。但也没人敢去砸场子,毕竟两位公主的大作就摆在那儿呢,你这个时候去找茬不是找死吗?
何况这燕京城不比东京。到处都是新建的。你知道一个小小的店面后边东家是谁?可别触了霉头。
果然宜佑回宫就和神佑要彩头,“二姐,我配合你演这场戏,说好了,你那本古籍可要给我的。”
“少不了你的。”神佑并不在意。“只是潘娘娘难免要说你了。”
“她说两句也就罢了。”佛佑出嫁之后,这两姐妹明显比以前亲近了不少,很多话也说的开了。“自从张婕妤入宫之后,她那心就一半儿放在吃醋饼上了,哪有空管我们姐弟?”
赵官家所有的女儿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极其崇拜自己的爹爹,丝毫没有觉得。他多一个娘子伺候,是一件天怒人怨的事情。当然,宜佑也不免同情母亲失宠。但你也不能无限制的哀怨下去呀。帝王身侧只有三个娘子侍奉,这本就是旷古绝今的好不好?
“不过,你也别嫌我唠叨。不出意外,你明年也就要下降了,没事儿,别老是去太学看书或者出城打猎,自己也准备准备。”指望你娘估计是指望不上的,爹爹心也没这么细,不过这话神佑可说不出口。
宜佑忽然神色一暗,姣好明媚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哀怨,但也很快被她压抑下去,嗔道:“阿姐说,我之前是不是也想想,自己已经二十有二了,你就真打算这样一辈子?”
神又对这个话题倒是早已经免疫了,非常澹定的说:“只要爹爹答应,有何不可?”
“还有,你到底和那家东主是什么关系呀?怎么非要拉着我去给人家当托儿?”宜佑走之前还是问了一句?
“哪有什么关系?易安居士去后,邢家小姨的日子并不是太好过,他在这家店里有股份,幼年她对我和阿姐好,如今阿姐不在燕京,我想着多帮帮她。”
涉及到先皇后遗幼,那真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不过也得感慨两位姐姐重情重义,没再多说什么就走了。
倒是浴佛节的时候,神佑又带着御前班直和侍女出了一趟门——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赵官家对女儿一向不拘着。不过这次她也没来那家面馆,更没去各大寺院烧香,而是去了城西一家茶舍,约见故人。
经历多年,神佑也不复当年怯弱,隔着帘子主动开口,“这次吴郎中的心上人可是赚的够了?”
说出来能惊掉人的下巴,她对面这人居然乃是韩王吴玠之子,她的前未婚夫吴扶,当然,人家现在正经官身。
只能说,岁月除了是一把杀猪刀,也是一个很好的澹化剂。现在两人见面,早已经没有了少年时青涩与尴尬,反倒是吴扶拱手,“这次的事还是要多谢贵主帮忙。”
“不必客气。吾也要感谢你给邢家小姨的份子。”其实李清照她们并不怎么缺钱,但有份收益总是不错的。
话说到这里似乎卡克了,但是吴扶多么会调节气氛的人啊,道:“扶职责所在,清查寺院之余,找了一位真正的有德高僧,就是当年蒙古弘法的大慧禅师,听闻懋节淑妃(神佑生母)的忌辰快要到了,既然公主不要份子钱,就自作主张给她做了水陆道场,保佑娘子来生得享太平盛世,万事顺遂。”
神佑喝茶的手一顿,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弄得几个侍女都瞪着吴扶,不料她却道:“有劳吴官人,吾为人女,为她做的太少了,大慧禅师的名声吾也听说过,待过些日子,会托人给他捎一份手抄《心经》和供奉。”
吴扶恳切道:“姜娘子在天有灵,看到贵主万事顺遂,必然是安心的。”
神佑本来也是个冷澹性子,本来是想说句话就走,奈何被触动了心弦,道:“其实死后之事,谁又能知道?生者也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吴官人有空,还是关心自己的婚事为好,吾前些日子可听说韩王又上疏了。”
其实她本不擅长何人打交道,这话原本没有恶意,而是因为爹爹说过,做人要有担当。这件事情本来神佑自认为也有不对的地方,就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补偿。
但听在吴扶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或许是当年被公主拒绝后太过于放荡,到了自己的婚恋之事,那简直精彩地堪比话本子,看屏风后的公主优雅依旧,她的几个侍女却都不自觉地两眼放光或者一脸鄙夷,吴扶只想苦笑。
当年吴扶被他老子抓回关西去之后,吴韩王也着实考虑了他的婚姻面临的现实问题,鉴于吴扶打压佛道成果显着,监督青苗贷得力,加上赵官家有心抬举,仕途是不用愁的。但这小子随他爷爷,自诩多情不滥情的,现在的高门贵女的脾气哪个能容忍?但要找个小门小户的也不合适,最后还是在西军将门里找个门第低一点脾气柔和一点的儿媳妇,正好就是当年救驾的小种知县的妹妹。
但问题是,这位种家娘子什么都好,唯独一点儿相貌比较平凡。或者说是一看就很得婆婆喜欢的那种一脸福相。问题是,吴扶他不喜欢这种啊。
但婚都结了,吴扶还能怎么办?他只好继续投入了压制佛教道教监管河北青苗贷的事业,搞得礼部和户部都很喜欢这个务实的小伙子。当然,吴扶整天宣扬真正的佛法教义,检查农民有没有被寺庙盘剥,顺带再调戏一下小婢女,就是没时间回家陪老婆,让她在延安府伺候婆婆。导致成婚不到两年,种家娘子就抑郁加风寒,一病去了。
种家哥哥是个疼爱妹妹的,得知她过门后贤良淑德孝顺公婆,但是丈夫相处不到一个月,倍受冷落,整个是个憋死的。气愤之下闹了一通不欢而散,种家在关西还是有些余恩的,大家都觉得你吴玠当年就受过人家小种相公(种师中)提拔,虽说媳妇死了阴差阳错说不太清楚,到底不太地道。
连曲端都嘲讽了吴玠一顿,吴玠憋屈地狠狠揍了儿子一顿,亲自去给给种家赔礼道歉,不得不说世道还是对男人宽容一些,毕竟吴扶也没有真的干天怒人怨的事儿,那时候的人也没有冷暴力这个概念。于是,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吴扶也是正常人,到底心存愧疚,跟赵官家请了假,亲自去给发妻收敛入葬,人也沉稳不少。
但一年多之后,吴家计划再娶,结果这次吴扶说什么也不答应,吴玠何等精明,派人跟了几天发现这小子是看上了一家平民家庭的女子,父亲早死自己出来讨生活的那种。倒不是歧视,可这家世明显不在吴韩王接受范围之内,把人抓回来硬结了婚,赵官家听说后都说吴玠,“你一辈子通达圆滑,怎么这时候犯了牛性,这强扭的瓜不甜,吴扶这孩子我算看出来了,旁门左道之余还有一份坚持。你等着他给你闹出事来吧。”
结果还真不幸,被赵官家这乌鸦嘴严重了。吴扶这次的婚姻连一年都没有坚持到,对方还是娘舅家表妹呢。两人吵架打架都快把整个韩王府房顶掀了,搞得韩王太妃他老人家心脏病都要犯了。
吴玠这才后悔起来,怎么也不能为了逆子把老娘搭进去,只好含恨同意吴扶和离。结果就弄得亲戚不成亲戚,韩国夫人整天抹眼泪说自己没娘家了。真应了那句鸡飞蛋打。
这两通闹下来,吴玠算是对这个儿子没辙了,你看上谁就纳回来做妾吧,二十好几了,别还没个孩子!
结果吴扶这次倒是不急了,说自己忙得很呢,没空儿女情长。气的吴玠那叫一个理解岳飞啊,可惜身为关西主将,朝廷河西六州不稳,他也不能飞到燕京打儿子。
但吴扶有了上次经验,也知道自家老子的脑子也不是全长在军事上,他一定会派人盯梢,为了帮助爱人,加上看了新戏受到启发,冒着被官家发现后打死的危险找到了神佑公主的侍女,道明原因请求帮忙。
神佑公主出手,自然是把人家姑娘一家好好地接到燕京,对外说是当年宫里傅姆的亲戚照顾一二,吴玠的脾气,说什么也不敢动公主的人啊!这不是提醒赵官家多亏老子没把闺女嫁给你家混小子吗?
“扶知公主不缺钱财。但我本就是对她说,这是公主的产业,她才肯接下来的。”所以才给淑妃做道场,反正以吴扶的经验,肯定不会被骗钱。“若有结余,还请公主示下如何处置,是直接交给桃叶内人,还是去买些什么?”
“捐给燕京惠济局吧。”神佑道,她自有食邑真的不太在意。同时也知道吴扶说的这个“她”,自然是指他的心上人,只是看着吴扶如此周全,却满面落寞,不禁怀疑难道传说中的浪子回头让我遇到了,于是她再冷澹也忍不住问:“吴官人。你既然如此爱慕那位娘子,为什么不明媒正娶,将她娶进家门?反而要费这么多心思还不叫她知道。若是担心韩王那里,父皇那里吾也可以去求个情。”你娶都娶了,韩王到底也不能打死你啊,说不得也只能认了。
放在平时神佑是万万不能这么说的,但可能每个女孩子心中都一个才子佳人失志不渝的梦,哪怕这个梦不是属于自己的。
“公主好意,但此事万万不可。”吴扶忙道。复又一叹,苦笑道:“这话竟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对公主说一说,众人皆以为我是因为她出身不好才不敢和家父陈情求娶,其实公主你越是真心喜欢一个人,知道她志向,就不忍心把它困于内宅之中。她也是好人家出身,只是父亲去的早才早早抛头露面经营家业,养活了寡母幼弟之余,让不少女孩子自食其力,这是她最自豪的事。所以臣情愿暗地里做些什么,叫她好做个正经掌柜娘子,也怕被她当面拒绝。”
我更知道,深宅大院是个什么样子,纵然她不会让自己吃亏,也会渐渐失去那种让我迷恋的神采。
神佑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是个值得正视的人,道:“吴官人能这么想,也不枉神佑为此劳心一回,只是若有可能,我还是想听到你们幸福美满的结局。”
吴扶苦笑,道:“臣把佛祖得罪狠了,不敢奢求,只希望她好,心里也就没有遗憾了,至于我,或许过几年,还是会成婚生子吧,毕竟,也就是一个俗人。”
神佑很想说,你是一个好人,值得尊敬的人,但终究是没说什么,两人饮茶一壶,吴扶恭送公主之后,就此分别。
赵官家后来听说,还真感慨了一回,对杨沂中说:“帮朕记着,下次吴扶有事帮他一把,没想到他比朕开导神佑管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