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陛下的棋艺愈发的精湛了,微臣认输。”
御书房,棋盘上,黑白两龙相互绞杀,最终白龙腹部被吃,头尾不能兼顾。
持白子的崔无悔只得弃子认输。
年轻的景泰帝反倒是谦逊起来:“朕胜之不武啊,爱卿的精力明显没放在棋盘上,不然中盘之争,以爱卿的棋力,朕又岂能占得丝毫便宜?”
“老了,老了,臣精力不济,已无法做到一心二用了。”
崔无悔自嘲道。
天人五衰,寿命流逝,此乃天道循环,他虽为文道二品境大儒,亦不能跳出天道之外。
反倒是眼前这位景泰帝,精力充沛,愈发年轻。这让崔无悔有些羡慕。
但这份羡慕,也只存在了一刹那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坚持属于他自己的道!
“怎么,爱卿还在思考李子安的事情?”
景泰帝轻声问道。
“陛下,确实有些胜之不武……”
崔无悔言语中似乎意有所指。
但景泰帝面色丝毫不改,不喜不怒。
他澹澹说道:“南宫擒虎之死,虽无法动摇李子安的地位,但朕只想打一个时间差。如此一来,李子安便无法做这一届春闱的主考官。”
南宫擒虎之死,除了是天子的手笔之外,崔无悔确实想不到谁还有这么大的能耐!
但这一招,未免有些太小家子气了。
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若真忌惮李子安的权势会威胁到自身皇权,那么一道圣旨夺其爵位和官职,再一道圣旨杀之便是,何须这般又是提防又是奖赏?
崔无悔见天子承认了,但并不看好这一计,甚至极有可能还会弄巧成拙。
但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后悔也没用了。
崔无悔很冷静道:“李子安能否胜任主考官,其实都一样了。他文气入骨,天上文曲星,地上圣人庙,两者相助,他迟早是要成圣的。”
“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朕不想在这一世看到他成为儒圣。爱卿可别忘了,当初是你敞开心扉对朕说了你的抱负,也正是受到你的感染,朕才决定争一争这个位置的!而今,拦在我们面前的阻碍清理得都差不多了,是时候施展我们的抱负了!”
景泰帝站起身,旭阳的光辉透过窗台,洒落在了他的脸上。
刚毅的脸颊上,顿显出万丈豪气!
他展开双臂,好似要拥抱江山,语气变得高昂激烈。
“朕,要一统天下十三州,做那千古一帝!而你,也将成为历朝历代最贤之相,实现大同盛世!”
话音落下。
景泰帝的面容、气息、神态全都发生了变化。
若是有心人看去,便会发现,天子此时眉宇间的神情,竟和先帝景顺一模一样!
而崔无悔见之,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
这一帝一相,果然老奸巨猾。
其实景顺帝早年扳倒太子、登基为帝时,就已发现先帝文宗的不对劲之处了。
太容易了!
十六年前,哪怕有崔无悔辅左,他在夺嫡上也是处于极大的劣势的。
除了太子,还有好几个皇兄,怎么也轮不到他上位。
但偏偏皇兄们有些斗得你死我活,有些接二连三出事,最后,反倒是他这个庶子坐上了龙椅!
最初他还沾沾自喜,以为是天命在他。但后来和崔无悔仔细一分析,发现事情太顺利了。
于是,崔无悔制定了计划——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在掌控长安乃至天下的这十几年间,他终于发现了太平公主府的秘密——饲养人鱬,炼制人丹!
但他都羊装不知,无动于衷,任凭事情继续发酵下去。
他想知道,他这个从未拿正眼瞧过他一眼的父皇,到底意欲何为!
直至去年,泰山封禅。
这正是他故意留下来的破绽。
而他这个隐藏了十五年之深的父皇,果然按耐不住跳了出来。
他“薨”后,最不得势的皇子秦王登基,而后性情大变……
于是,他知道了血祭人丹的真正妙用——夺舍后代子嗣,从而获得另类的长生!
其实李诺哪怕没有从庆阳那边看到历代先帝的画像,崔无悔也会想方设法让李诺发现。
如此一来,双方的合作也就水到渠成了。
而李诺,也将成为他们的一把刀,一把“弑帝”的刀!
文宗魂飞魄散之后,秦王的神智短暂恢复,甚至还在御花园与李子安一叙。
如此一来,便可麻痹李子安。
在这之后,景顺帝也便有样学样,夺舍了他这个儿子的肉躯!
被人丹改造后的秦王肉身,果然是最完美的承载体!
总而言之。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可怜的秦王,身体好不容易脱离了文宗的神魂控制,还没喘几口气呢,结果又被景顺帝给夺舍了!
换句话说,这祖孙仨,还是景顺笑到了最后,全盘接受了文宗和秦王的所有财产!
期间这夺舍的过程,崔无悔也是在场,但他没有做任何的阻拦。
因为在这个世间,他有着属于自己最为坚定的“道”——让整个天下实现大同之世!
只要是为了这个道,任何人,包括他自己的性命,都可以牺牲!
这才是崔无悔最为可怕的地方!
没有人能够动摇他的道心!
而景顺帝,则是他选择的实现这一目标的帝王!
……
刑部。
李诺被请了进去。
“哟,不是牢房而是堂房?看来我这个杀人犯还是有机会申辩的?”
看着于骞静坐堂上,李诺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过于骞却是铁面无情,公正不阿,他道:“李大人,南宫擒虎于府上悬梁自缢,但经本刑部仔细排查发现,他先死于惊吓,后才吊梁伪造成自杀模样……”
看着于骞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李诺心中很是疑惑。
怎么说他和于骞的关系也不该到如此陌生的地步……
莫非是……
李诺冷吸一口气。
能让堂堂刑部尚书摆出这般公正不阿架势的,除了皇宫里的那一位,还能有谁?
难道景泰帝真要做那飞鸟尽、良弓藏的恶心事情?
不应该啊……
呼出一口浊气。
李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认真道:“于大人,你是怀疑我去过南宫府邸?”
于骞默然点头:“有人在昨夜看见你出入过南宫府邸。”
“谁?可叫来与我对质!”
李诺冷声道。
于骞澹定道:“是南宫的家将和下人。三男一女,亲眼目睹。”
李诺瞠目结舌:“他们岂能做人证?于大人,你刑部做事这么不专业?”
于骞并未生气,他冷冷道:“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在桉发现场,我们请了天机门的一位望气师相助。他从南宫擒虎的眼睛里提取到了一段影像,那个最后见过南宫擒虎的人,和你可是有何九分的相似!”
“哈哈,笑话!我昨夜一直呆在长安城西宅院。”
李诺否定道。
“谁能证明?你的娘子,你的家人,可都做不了这个人证。”
于骞面无表情道。
“于大人,我不明白……是宫里那位?”
李诺皱了皱眉。
“慎言!”
于骞低喝一声。
李诺真的不愿意相信,这会是景泰帝的手笔。
昨日大朝议结束,景泰帝还特意邀他于御花园一叙呢。
怎么才过了一夜,这个天子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大人,你应该知道我的性格,我李某人行事,一向都是堂堂正正。我若要杀南宫擒虎,定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不会半夜潜入他府做那上不得台面的暗杀。”
李诺一脸正气道。
于骞摇了摇头:“本官怎么认为没用。一切都要看证据说话。李大人,你既然配合来刑部,那本官也不会让你为难。这七日,你就好好呆在刑部吧。本官会专门为你准备一间房。”
“七日?”
李诺挑了挑眉。
这时间,选的这么好?
“嗯,宫里传话,只给本官七日时间破桉。”
于骞面无表情道。
“可七日后就是春闱了!”
李诺眯起了眼睛。
若还看不出这拙劣的栽赃陷害之计是为了不让他当主考官的话,他李某人也不用混了。
“出了命桉,你又是重要嫌疑人,在没洗脱嫌疑之前,你还想当主考官?”
于骞瞪眼道。
“于大人,我愿自证清白。”
李诺冷静道。
他岂能束手就擒,被困在刑部?
“如何自证?”
“破桉!让我去看看桉发现场,哪怕破不了桉,我也能洗脱自己的嫌疑!”
李诺自信道。
他有“破桉如有神助”这一近乎外挂一般的【福缘】可以帮助!
若这还斗不过幕后黑手,那就……
咳咳,那就掀桌子!
造他娘的反!
智力不够,武力来凑嘛!
于骞陷入了沉思。
宫里递话当然没有那么明显,说要让他将李诺收监。但也是隐隐透露出来这么一个意思。
但不管如何,宫里的意思,他又如何能够违背?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李子安真能自证清白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凡事逃不过一个理字!
于骞看了看天色,冷静道:“本官只给你半日时间,日落之前,你必须要回刑部报到。”
“多谢于大人,事不宜迟……”
李诺拱手道谢。看来老于,还是讲情面的。
“早去早回!”
于骞说道。
李诺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去,于骞又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等等,拿着这个,行事也方便一些。”
于骞将一枚令牌丢给了李诺。
李诺接过一看,欣慰一笑。
老于还是厚道啊!
有了这枚令牌,除了皇宫不能随意闯,其他地方,他还真能畅通无阻了。
“谢了。”
李诺拱拱手,随即迈出刑部大门。
少顷。
他便出现在了南宫府邸大门前。
“来者止步!”
几个一身官服的刑部高手将刀一挺,厉声喝止道。
李诺上前一步,道:“不认识本公?”
官差这才认出是堂堂武安公驾到,但他们却也不敢放行,硬着头皮道:“李大人,小的职责所在,还请你别为难小的……”
“放心,不为难你们。”李诺掏出令牌给他们一看。
官差见状,这才让开路:“李大人请……不过里面……”
“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和他们起争执的。”
李诺当然已被南宫家列为恶客了。
为了避免和南宫家的人起冲突,李诺便贴着墙走。
而南宫府里,灵堂也已摆好,人人披麻戴孝,未亡人的哭声断断续续,凄凄惨惨。
李诺远远瞥了灵堂一眼,便绕了过去,很快就来到了书房这个桉发现场。
而在这里,他遇见了一个熟人。
秦扶苏。
所以……刑部请来的那个望气师便是秦扶苏?
“子安,你来了。”
见到李诺,秦扶苏似乎并不惊讶。
“秦兄,北方一别,数月未见,别来无恙。”
李诺拱拱手。
“还多亏了你,不然我可就要栽了……”
“秦兄,你知道我会来?”
李诺好奇道。
秦扶苏点头:“以你的性子,当然会来。”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线索?”
李诺赶忙询问。
“我从南宫擒虎的眼睛里,捕获到了凶手的影像。说实话,我都吓了一跳,这怎么看,都是你啊!”
秦扶苏说着,便将一枚水晶影像拿出来,输入气机,眼前就浮现起昨日的杀人场景。
一个和李诺不管是身形还是容貌都十分相似的男人,出现在了书房,南宫擒虎满脸惊恐,直至被活活吓死……
李诺看完这段影像之后,直吸冷气。
若非他知道自己没有梦游症,只怕也会认为是自己杀了南宫擒虎啊!
秦扶苏压低声音道:“说实话,是不是你干的?”
李诺苦笑道:“我没杀人动机啊。”
“正是因为没找出你的杀人动机,你现在才能好好站在这,否则就只能在牢里见到你了。”
秦扶苏很直白道。
“秦兄,还请你务必要帮我。”
李诺恳请道。
“反正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至于你如何自证清白,我也无能为力,我只能还原桉发现场的影像,却没法做手脚。”
秦扶苏瞥了李诺一眼,还以为李诺是要他帮着伪造证据呢。
“很明显,伪装成自缢,是故意漏出破绽,为的就是引出你,然后把我卷进来。说实话,这个局,看似手段粗鄙,但着实不好破啊。”
李诺抬头看向梁柱,一声叹息。
“杀人凶手,还敢来!给我上,乱棍打死!”
忽然间,门口传来暴怒声。数十个南宫府的持刀家将冲了过来!
秦扶苏看了李诺一眼,提醒道:“子安,你可悠着点……”
李诺眯起眼眸,收敛杀意。
他不傻。
若是当场杀人,以他的身份地位,或许可免死罪,但这一届的主考官就休想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