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肆无忌惮地肆虐着北方苍茫大地,甚至偶尔还飘起了雪花,不知不觉已是十月末了……
这一日。
即便天降寒意,但也依然挡不住洛阳城里的热情喧闹。
尤其是那些个靠近东华门的沿街酒楼茶肆,早已人满为患。而且都是士子们汇聚一堂,意气风发,激扬文字,指点江山。
他们一边高谈阔论,一边静候佳音。
今日,便是秋闱放榜之日。
寒窗苦读十数载,能否一举高中,跨入士族阶层,答桉今日便见分晓!
清风楼。
崔立言等麓山学子汇聚一个雅间,国子监的卢枝山也不知何时混了进来。
李诺见状,也没提出异议。
这个江南大才子算是改邪归正浪子回头,便允许这卢胖子加入他们这小团体。
李诺笑道:“可有信心一举夺魁?”
他问的自然是崔立言。
因为卢枝山已是江南解元了。他现在在国子监进修,就等着来年开春的恩科。如若崔立言也能中得解元,那他俩就能同时考下一届的恩科,然后在这个万众瞩目的进士场上真正一较高下!
崔立言露着苦瓜脸:“李大哥,哪有那么容易,小弟只要能考中举人,那就谢天谢地了!可不奢望一举夺魁。”
“李师兄,崔师弟他的策论可是让我等大开眼界,此番若中不得解元,我等定要上书朝廷,让狄尚书吃不了兜着走!”
“崔兄,你就别自谦了,天下才一石,李师兄独占八斗,你占一斗,剩余一斗我等分之。你若中不了解元,谁还有这资格?”
众学子纷纷打趣。
李诺虽是太子太师,但在麓山的这些师弟眼里,依然是他们最敬爱的师兄。
卢枝山也笑着说道:“崔兄,你这也太谦逊了,在座的都是自己人,真没必要藏着捏着。你就老实说吧,中这京畿道解元到底有几分把握?”
崔立言还是很谨慎的。
不然口出狂言却没实现,那这脸可就疼了……
他正经道:“天下能人辈出,可不能小觑,现在说这些也没用,马上就要揭晓名次了。”
“你这太老成了,一点都不像年轻人。无趣,甚是无趣……”
卢枝山撇撇嘴,很是不乐意。
少顷……
敲锣打鼓震天响,接着便是一顿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与之附和。
几个报喜的小厮风风火火地跑进清风楼,眉开眼笑,大声高唱:“永年一百零六年京畿道乡试第五十五名林子玉林公子……”
连唱三响。
热闹非凡。
“中了!我中了!哈哈哈,老天终于开眼了啊!”
一名儒衫上打着补丁的青年人疯狂夺门而出,扬天高歌,喜极而泣。
七岁启蒙开智,寒窗苦读二十年,而今高中举人,林子玉这般疯狂,众人皆是报以善意的笑容。
大家都能理解。
“还愣着干嘛,快给喜钱啊。”
有同伴笑着提醒道。
“对对对,多谢几位小哥报喜,区区小钱不成敬意,请你们吃几壶暖酒!”
林子玉急忙从怀中摸赏钱。手在颤抖,摸了好几次才摸出来,递给了小厮。
“多谢举人老爷赏的喜钱,俺们也能跟着沾沾喜气了。”
小厮们眉开眼笑地接过。
“哈哈,恭喜啊林兄!”
“林兄终于考中举人了,可喜可贺,林兄,小弟敬你一杯!”
林子玉昂首挺胸,接受着众人的喜贺。
京畿道只录取六十名举人。
而考生,足足万余人!
他考中第五十五名,确实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高中了!
李诺看着楼下的举动,感慨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古人不欺我也。”
卢枝山立刻拍马屁:“大哥随口就是妙语连珠啊。这话,还真是道尽了读书人的真谛!”
李诺哭笑不得。
随着时间推移。
时不时便有鞭炮声响起。
他们这个包间里,也已中了十人。
这可不得了!
一个麓山学院,就有十人中举。再加上另外一边的国子监,也有差不多人数中举。
可以说,麓山和国子监加起来,就占据了北方科考的半壁江山呢!
名次很快就来到了前十……
崔立言看似风轻云澹,但李诺从他时不时就饮茶的动作中能够看得出来,他还是很紧张的。
也是。
都前十了。
若还没崔立言的名字,那就代表他落榜了。
崔立言虽然才二十岁,和那些三十来岁中举的学子比起来,他还很年轻,有的是时间,但若真的落榜,这打击还是不小的。
他好歹也是王阳明的得意门生,而且在麓山他更是有小才子之名。
若这都落榜,那就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当然,崔立言心中的真正目标是前三。
毕竟,他是崔无悔的孙子!
而且,只有取得前三名,他和王家定亲,便就有了更多的资本。
才子、神童……这些名号,唯有经过科考的认证,才是真金白银。不然,都是吹嘘的。
时不时就有小厮急匆匆跑来报喜。
雅间里,气氛却稍显压抑。
现在,只剩下前五个名次没有揭晓。
李诺相信崔立言一定会拿下这个解元。他平日里也看过崔立言的文,文风中充满了蓬勃之气。
崔立言之才,是得到他认可的。
至于那个八十三岁的主考官狄征明,李诺也相信,这老家伙绝对不会在这被天下人都盯着的时刻做手脚。
都是久经沙场的老狐狸了,应该不会湖涂到作弊,不然就要晚节不保了。
而且狄征明也没这个必要。若是能点中崔立言为解元,那就是一桩美谈呢!
毕竟,这是崔家嫡子嫡孙!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不想和崔家交好?非要去得罪崔家干嘛?
要试一试自己脑袋硬不硬吗?
第四名……国子监张成大!
第三名……国子监许云城!
隔街对面的状元楼里,鞭炮打的飞起,锣鼓震天,热闹到整个洛阳都知道了。
李诺皱了皱眉。
张成大,这人是寒门出身,一直在国子监埋头苦读,从不参与任何文宴交际,他能中第四,并不意外。
而中了第三名的许云城……李诺当然还是有印象的。
这是许家的老三。
当初秦老爷子的诞辰宴,他在秦府门口还和此人发生过冲突。
而许家老二许云钏被他当街斩杀,他和许家的仇恨自然是不共戴天了。
但许家奈他不得,他现在可是太子太师!
诚然,李诺也没想着将许家赶尽杀绝。因为许家现在十分低调了。
那种直接用莫须有罪名将之诛杀的手段,这不是他的性格,他也不屑为之。
杀人本就非他所愿。
他可是,嗯……他可是一个非常善良正直的人!
卢枝山此时也是有些急躁起来:“第三被许云城夺走了,还剩下两个名额。崔兄别急,你一定会在这两个名额之内!”
“……第二名,南宫子烁!”
报信小厮兴奋地跑进了街对面的状元楼。
“南宫子烁,他怎么可能中第二?”
“不可能!他文心都出问题了!”
众人一头雾水,难以置信。
是他?
李诺稍显讶异。
他的酒坊生意而今可是和南宫家全面合作,都卖到西域去了。
不过,他和南宫家的旁系南宫子煜很熟。这位走了墨道的南宫子煜可是秦小楼的跟班。
秦小楼那三色飞天遁地入海神牛,也有着南宫的一份力。
而且和南宫家合作酒坊生意,也是看在南宫子煜的面子上。
至于这个嫡系南宫子烁……
李诺有些不解。
因为之前在霸桥送别恩师时,南宫子烁挑衅过他。然后他作出惊天下的送别诗,当场打脸,这个南宫子烁当时还是跪着念诗,文心破没破裂他不知,但蒙尘那是一定的。
没想到,都落得这般下场了还能中第二?
不过一想到南宫世家的财力……或许,他们也为这嫡系子弟求购到了【文心】之类的灵丹妙药吧?
崔立言额前也是渗出了丝丝冷汗。
许云城才华横溢,他认可。
但那个从未被他当做对手的南宫子烁却占据了第二名……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解元未揭晓了。
而他赫然发现,还有一个才华不输给他的人没有被点到名!
太平公主之子——郑潇泽!
这家伙因为各种原因错过了之前好几次秋闱,但才华绝对不逊色,而且人家已经二十七岁了,不知积累了多少才气!
这才是他最大的劲敌!
所以,他们之间必定有一个人将要落榜了……
而这个人,很有可能会是他!
崔立言正襟危坐,很是紧张,尤其还从窗台看到对面状元楼那个包间里,竟然坐着郑潇泽等人。
也许是心有灵犀。
郑潇泽也转过头,和崔立言的视线对上。
而郑潇泽边上,也是好几个国子监学子,他们也是投来了挑衅的眼神。
许云城、张成大他们也在。
这还真是……
针尖对麦芒了!
而李诺因为位置的缘故,恰好被窗台挡着,故而没被他们看见。
许云城立刻大笑起来:“崔立言,你还年轻,再加把劲,明年再战,还是有机会中举的!”
“解元非郑公子莫属,崔立言,回去再练练吧。”
“卢枝山,你个叛徒,你是国子监学子,为何和麓山的搅和在一起?”
那行人纷纷嘲笑。
之所以敢有此把握。是因为他们从郑潇泽口中得知,太平公主和驸马郑钦文前天深夜去拜访过狄大人……
再加上郑潇泽确实文采飞扬,平日文宴里都是独占鳌头的那种,这不中解元,还能有谁?
而原本有些紧张的崔立言,此时反而放宽了心。
李诺依然风轻云澹。
格局不同,看到的东西自然就不同。
崔立言,必定是解元无疑!
除了他,没人能够胜任。
起码在景泰帝继位这一年,崔家,绝对不能倒下。
哪怕是这个八十三岁的狄征明,也要给崔无悔面子!
当然,前提是崔立言的考卷不能太差。
会差吗?
自然是不会的。
不过让李诺有些好奇的是,郑潇泽怎么连前三十都进不了?只怕是要名落孙山了,难道策论写偏题了?
不会。
郑潇泽的才华,他也是认可的。
那么……
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可是太平公主虽然有些失势,但这公主封号依然还在,谁吃了熊心豹子胆,非要去惹一个嫡亲公主?
该不会是……
李诺心中有了一个计较。
郑驸马!
他可是戴了整整二十七年的绿帽!即便现在太平公主愿意和他好好过日子了,但这个怨念,哪有那么容易消除的?
养着别人的种,还要看着中举?
换做任何一个男人,心里都会憋屈吧?
李诺心中甚至恶意揣摩着,前些年的贡试,郑驸马是不是也是使了一些小手段,不然怎会那么巧,郑潇泽老是完美地错过科考呢?
……
一个报喜小厮从东华门跑来时,两楼的学子们都是翘首以盼。
答桉,即将揭晓!
小厮跑到了两楼中间的街上,喘了喘气……
众人紧张不已。
小厮心有所感,抬头一看,几百双眼睛直直地死死地盯着他,太可怕了。
吓得他连锣都不敢敲了。
他咬咬牙,最终转向了清风楼。
这让状元楼上那几人面色惨白起来。
这小厮该不会是慌不择路了吧?
而清风楼里诸学子立刻喧哗起来。
要知道,这第二和第三,可都在对面的状元楼!
大伙儿可都是憋着一股气要一较高下呢!
而今新科解元花落清风楼,狠狠扬眉吐气了一番!
卢枝山大喜过望:“崔兄,解元非你莫属了!”
果然,小厮进了大堂就立刻唱诵道:“解元,解元……乃是崔氏崔立言公子,还请崔公子出来答话。”
“快去!”
卢枝山急忙将崔立言推出房间。
李诺嘴角一勾。
小老弟可是麓山出身,这中解元,他也是脸上有光。
不过就在这时,他忽然有些心神不宁。
透过窗台,他将眸光投向远方。
一群红衣喇嘛缓缓走来,从两楼下的大街经过,朝着东华门走去。而期间,有一个赤脚僧人,一手持杖,一手持钵。
李诺深吸一口气。
密宗和尚……终于安耐不住了吗?
果然,为首的智澈和尚顿步大笑起来:“哈哈,这里便是状元楼和清风楼吗?听说京畿道新科举人都在这里,贫僧智澈,来自西域,愿在东华门摆下擂台,与大胤士子切磋一二,不知诸位敢迎战否!哈哈哈!”
智澈大笑着带领红衣僧侣们朝着东华门走去。
众士子皆怒!
今日是放榜之大喜日,晚间还有谢师宴,这群喇嘛还真是会挑黄历啊,选择今日来闹事!
这分明就是故意找茬。
晦气!
是可忍孰不可忍。
必须要给教训!
于是,众人齐齐喝道:“智澈?该不会是上一回如丧家之犬逃出长安的智清喇嘛的师兄吧?哈哈,真是不长记性啊,又来中原挑衅。”
“秃驴们,让本公子的【唇枪舌剑】给你们刮刮脑袋,免得头发又冒出来了!”
“诸位,走,且去看看这群秃驴搞什么鬼!”
于是,士子们纷纷下楼,成群结队,跟着去了东华门。
正好。
一会要经过东华门进皇城。
谢师宴就在皇城里,他们中举之士都要参加的。
“大哥,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卢枝山兴奋极了,“这群秃驴,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的唇枪舌剑已是饥渴难耐了!”
见诸人斗志昂扬,李诺当然不会扰了兴致。
于是他们一行人也跟着一起走去。
东华门前。
此时敲锣打鼓非凡喧闹。
尤其是那些原本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们,今日也是画眉涂唇,浓妆澹抹,将自己打扮得美美的走上街。
嘿。
没准还能榜下捉婿呢!
智澈一行人站在东华门下,不断和挑战的士子们辩论。
这个智澈也是了不得,文道造诣非凡,不消一会人,那些挑战的士子就垂头丧气,羞愧败退。
“阿弥陀佛,见过李施主。”
赤脚和尚走到李诺面前作揖。
李诺此时浑身汗毛炸立。
他竟感觉不出和尚的气息波动!
这足以说明这个老和尚的修为远在他之上。
他可是武夫三品!
一个和尚比他还厉害,那不就是二品了?
文殊菩萨?
必然是了!
除了他,还能有谁?
李诺深吸一口气,抱拳回礼道:“不知文殊菩萨当面,失敬失敬。”
老和尚笑眯眯道:“李施主果然聪慧多智,这么快就认出贫僧了。”
李诺警惕道:“不知文殊菩萨此番前来寻我,有何要事?”
文殊菩萨意有所指:“贫僧丢了一件东西,此番不远万里从西域来此中原,便是要将这东西寻回,不知施主可看到过?”
“看到过,在我手里!”
李诺大方承认。
人家都亲自找上门了,必然是有了把握。
况且,他也不屑于和对方虚与委蛇。
他走的是霸王路线,行的是霸王之道,而且有了【文胆】加成,自然不屑于那些小伎俩。
文殊和尚也是稍稍一愣。
他没想到对方竟然大方承认了。
他道:“阿弥陀佛,李施主,【掌中佛国】乃密宗至宝,还请您归还贫僧。”
“文殊菩萨此言差矣,此物与我有缘,我亦已将之渡入我李氏门下。”
李诺微笑着摇头。
嘿嘿,谁出这句话,真是太解气了!
文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的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