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冰雪消弭。
自贬谪贵州以来,王阳明在这两年的时光内,算是大起大落、大彻大悟。
回想起在龙岗山的日子,他心里头倍感温馨,这个地方是他悟道的地方,他最早传道的地方。
也是他最早“行”的地方,他用两年的时间,教化生苗,让他们懂得礼节道义,苗民还他以尊重和土产。
此刻离别在即,不由生出许多感慨,望着山岗间的草色复萌发,潺潺流水的小溪。
王阳明脸色平静,只喃喃吩咐道:“长喜、长乐,那些黥人的书籍一定要收好,不能落下一本!还有我这两年写的文章,一并带上,一张纸也不许落下……”
“苗人送的那几样礼,你们千万别忘了……”
“哦,还有那尊刘大夏送的砚台,你们记得拿上……”
“我熬药那套家伙事,还有那几包药得带上,不够的话再去抓,路上怕是用的着……”
两个仆人都不急不慢的收拾着,他们归心似箭,自然体会不到王阳明此刻的不舍。
在仔细思索一遍,觉得没什么遗漏后,王阳明再度展望着这一方天地。
他是个信佛之人,对‘缘说’很认可,他觉得从贬谪起,再到遇见黥人,而后又走过这一路,途中遇到这些人。
都是缘分注定,他来到龙场驿,最终得以悟道,也正是因为这一场因缘际遇。
所以这辈子,王阳明自知,不可能再与贵州脱的了干系。
一个时辰后,两个仆人收拾妥当,书籍太多,他们只得在当地苗人的帮助下,弄来几头驴子。
在苗人的相送下,主仆三人启程赴江西庐陵县上任。
贬谪期已满,去岁就收到朝廷的批文,让王阳明去庐陵当知县。
这份调动,说明朝中还是有人记挂王大爷,特意找了个江西吉安府的缺给他。
历史上,王阳明心学大兴,也得益于这次赴任,他一路走走停停,一边讲学一边赶路,将心学就这么扩散开来。
……
为了避开贵州的弟子,主仆三人刻意绕着城北走,不多时就来到城东的马驿。
两个仆人都非常的高兴,走上官道便算是踏上回家之路,虽说是去江西,可好歹不似贵州这般天南地远。
王阳明却驻足不前,回想到初次来这的时候,当时他正在同那个叫颜政的黥人天人神游,一边参禅一边驳斥学问。
而两年过去,他已经同这位黥人和解,开始抱着探讨的心思,一遍一遍的来读着他那所谓哲学。
触景生情一会,王阳明叹了口气,骑上驴子开始赶路。
当转过一片竹林时,他愕然的停了下来,眼泪刷的就流了下来。
只见官道上的五里亭外,赫然站着三十多人,这些人都是前来送行的学子,此刻已经在道中,备上美酒。
“先生!”众学子齐齐行礼。
王阳明拭去眼泪,翻身下驴,重重的朝着学生回礼。
陈文学上前说:“路途遥远,学生备了一个护膝,先生可用来途中暖脚,以免沾惹地气!”
詹惠也拿出一方墨石说:“此乃学生取贵阳北岭之石,一刀一刀凋刻而成,送与先生,惟愿先生莫要忘了贵阳!”
其余学生都有礼物相赠,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多数都是他们亲手而作。
王阳明本就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望着这些学生,又想到在贵阳的这些日子,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他难得的失态了!
许久之后,王阳明将礼物全部收下,拱手抱拳说:“且留步!诸位小友务必勤学实践,奋力精进,今后有缘再会!”
王阳明在贵州的弟子,其实多数被他视作朋友。
“先生保重!”诸生皆执弟子礼。
王阳明对站在首位的李惟善说:“惟善,你品格贵重,文章虽欠些火候,可牢记知行合一,终会苟日新,日日新!记住要勤于实践,不仅要多学,更要多行!”
“学生谨记!”
王阳明又对陈文学说:“宗鲁,你的学问才智,足以应付科举,但要收心!求真求实,见诸实效方是坦途!”
“学生谨记。”
“詹惠,你志存高远,但要切记,不可夸夸其谈,眼下大明的天下,早已是亘古未见之大变世。贵州这一方天地,约束了你们的眼界,你们须知,这大明之外,亦有学问高明、国力鼎盛之邦!”
“学生谨记!”
“子苍,……”
王阳明一一嘱咐学生,虽只是三言两语,却力求将每个学生的个性都道明。
一番共叙离愁,饮酒三杯后,在场的学生都折下树枝,可惜此地无柳,只得用树枝代替。
王阳明再度启程,望着这一山一水,心里头的难舍之情愈发强烈。
…………
湖广,华容县。
刘公祠后院客堂中,刘大夏的弟子已经增加到三十余人。
新增的这十来人,乃是商贾子弟,他们来这念书,多数不是为了科考,更不是醉心于学问。
而是他们关心于黥事,同时与刘大夏有一层师生关系,对他们家族的生意有极大好处。
他们也不是湖广人,多数都是南直隶的商贾世家,抑或是缙绅之家。
前工部尚书曾鉴的小儿子曾明忠,此刻也正在堂下听课,这个年仅十六的弟子,深受刘大夏的喜爱。
之所以有了这些弟子,源自于两年前曾鉴的一场拜访。
同时湖广人的曾鉴,在被贬谪回乡时,曾经坐过黥人的大船自天津南下,此后心中就有了“废漕改海”的心思。
他收拢不少史实和记载,认为“废漕改海”不仅可行,而且每年可为朝廷省下一大笔开支。
有此心之后,他便带着这些资料,来到华容县找到刘大夏。
刘大夏的思想,在这个时空本就已经更激进,同曾鉴一番交谈,瞬间干柴烈火,两人打的火热。
起初二人是打算上书朝廷,历陈利弊,还准备给朝中的故交写信,希望他们关注此事。
后来同王明阳书信交流,觉得经世致用、知行合一这个道理很正确。
刘大夏顿时反应过来,期望朝中那群人去办此事,不妨他先试着实践此事。
于是他与曾鉴二人,利用一些特权和人脉,拉拢了一批南直隶的商贾,取得四艘四百料海船后,又派人前往南京的龙江宝船所,重新收拢一批会造船的工匠,花钱让他们建造船只。
直至今日,刘大夏和曾鉴联合商贾,一共耗银二十余万两,组建了一支名为“四海”的船帮。
这个船帮已经有四百料船八艘,又从东秦学得横纵帆之技术,专门从湖广和江西,购置粮食运往北直隶出售。
去年中,第一批粮食启运,刘大夏和曾鉴高兴的前往庆贺,他们求神问祖,祈求一帆风顺。
结果非常的喜人,这批粮食平安运抵天津,很快就被当地的粮商收购。
往来一趟的利润虽然不如运送其他货物,却给了刘大夏和曾鉴极大的信心!
他们觉得只要有五十条四百料船,就能缓解北直隶的漕粮问题,这“废漕改海”也就能在不用朝廷的情况下,渐渐改掉大半!
即便不能,至少也平抑了北直隶的粮价格,也算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刘大夏和曾鉴,此时正准备联合京中故交,将北直隶的粮商踢出局,由他们来掌控粮食的最终销售。
这也是他从东秦学来的招数,他虽然不懂供销社到底是个什么制度,有什么运营逻辑,可他还是发现粮食统*购*统*销的好处。
这第一次办实事的结果,可以说极大的鼓舞了刘大夏和曾鉴,他们对商贾的态度,甚至都有较大的改观,认为商贾只要利用的好,不仅能货畅其流,同样能利国利民。对东秦重商事,他们也不在感到奇怪。
这天,刘大夏照例来上课,他面色红润,笑呵呵的对学生们说:“今日咱们不讲课!阳明先生已经进入湖广了,相信不出一月,就能来咱们这!老夫已经去信,请他多在华容待几日,你们今天开始,就每日清扫院落,准备迎候阳明先生!”
在座不少学子,闻言都激动的站了起来。
自龙场悟道后,阳明先生的名号就在华容传来。
刘大夏以书信交流的方式,将王阳明的学问,一点一点告知这些学生。
作为他精心培养的变法种子,刘大夏觉得阳明心学,极其的适用,即便今后不能变法,也要让这些人,成为一个以办实事为准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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