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镇海港。
童谣有言:正德元年,那是一个秋天,有一伙黥人,在宁波的海边占了一块地……
这首童谣不知怎么传了起来,渐渐流传到整个宁波府。
黥人开港后,整个宁波都已肉眼可见的速度繁华起来,镇海港更是成为大明第一港。
大量商货的往来,使得各行各业都能享受到好处,唯一消失的就是各类作坊。
只要同东秦货有冲突的作坊,几乎都在宁波府消失殆尽。
不过作坊影响的生计毕竟是小众,在整个宁波府,由于开港带来的岗位,多到足以掩盖这血淋淋的现实。
宁波府同样在吸着各地血来繁华自身!这里已经成为了大明买办的大本营,海量的资金汇入,让这个地方显得纸醉金迷。
有了钱的大买办们,各色享受也丝毫没落下,东秦来的奢侈品也在镇海随处可见。
扬州瘦马、连片的青楼瓦舍、各个地方汇聚而来的山珍海味,街上也出现许许多多的“服妖”。
他们将各色装饰物弄上衣服,鲸骨、宝石、金丝已是极为寻常,他们眼下已经开始攀比皮毛。
买办们不遗余力的在展示着自身的财力,宁波的市井小民也在这种奢靡的氛围中,享受到一些残羹冷炙。
整座城市比起大明其他地方,都平添了几分让人看不透的浮躁,或者也可以说活力。
不少财富神话从镇海传出,什么穷小子下南洋发了财,什么在盐港买股票赚了大钱。
而其中最传奇的故事,当属大商贾李四福,他以赌身家的方式,押宝黥人。当上开拓公司的常任理事后,他的家产就打着滚的上升,眼下人家还是东秦国籍,据说几个儿子都在东秦读书。
这些财富神话,对于一穷二白的年轻人有极大的诱惑,他们只要愿意的话,花上钱买张船票,就能除去闯荡一回。
传回来的也永远都是好消息,世人从来不会知道,有那些失败者。
……
这天,一艘四百料明国船只缓缓驶入港口,船上同样挂着星穗旗,这明显就是某个大海商的船只,挂上旗帜单纯是为了宣明身份。
这艘船从山东海阳出发,本是运送棉花直接去东秦,为了运送一个人,特意绕上一段路。
等船在火轮船的牵引下,快速停泊后,一块大木板就被横在了船舷上。
“王大人,就此别过了!”
“多谢阁下驾船相送,如此恩情,有缘再报!”
“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罢了,王大人此番失意,不过是奸佞当权,切莫灰心,终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呵呵,于此事我并无其他感触,良心无碍便已是值得!”
说罢二人齐齐告礼,船上的水手也赶来相送,一路上他们都被这个没有架子的王大人给折服了。更被他的离奇见闻所震撼。
谁能想到,看似文弱的王大爷,居然曾经远赴塞外游历,还曾纵马追逐过蒙古鞑子。
讲起道理来也不繁琐,反而是句句浅显,令的这些水手都大为称奇。
一路上还同他讲述了操船之术,这位王大爷兴致很浓,也撸着袖子帮他们升了一回帆。
随着王大爷走下船,船主都还在遥遥挥手致意。
王大爷走一段距离,便回首行礼一番,礼节周到的让船主感动。
这个王大人太随和了,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的读书人。
等终于看不见人影了后,他才恋恋不舍的让人开船出港。
而王大爷也很感激这位船主,海上风高浪急,听着水手们搏击风浪的事迹,他情绪稍稍好了一些。
其实,他现在压根不似看上去这般从容洒脱。
他内心非常的低沉!
短短不过两年的时间,他历经牢狱、逃亡、刺杀、大病,结发妻子更因家庭变故而流产。
他认为自己能超然一切,放下世俗的功名利禄,谁知在十几天前,遭遇刺杀时,他养气功夫破了功!
在被发觉被刺杀时,他能体会到自己生出了大恐惧。
这一刻,他颓然的明白,自己无法超脱生死。
到底如何,才能超脱生死呢?
王大爷在船上就在想这么问题,可惜想不透!
……
正德二年初,刘瑾召集群臣,让他们都跪到金水桥南,然后宣布奸党名单。
逮捕南京给事中御史戴铣等二十余人,王守仁上疏论救,而触怒刘瑾,被杖四十,当龙场驿栈驿丞。同时,他的父亲王华也被赶出北京,调任南京吏部尚书。
路途中,王阳明被刘瑾派人追杀,伪造跳水自尽才躲过一劫。
大难不死,害怕刘瑾再度下手的他,也想到了去做海船回浙江。
结果一上船,他就在思索,为何面对刺杀时,自己不能超脱生死,还屁颠屁颠的跑去坐海船。
不过在海船上,他倒是听到了水手们关于行船的艰险,觉得这一群人倒是无惧生死。
可他也明白,这些人无惧生死,乃是为了生计!
王大爷陷入了精神内耗中,回顾这两年的种种,他一把辛酸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他一边走,一边眉头紧皱的苦苦思索。
突然,他闯入了一片与大明建筑迥异的地方,只见七八栋红砖四层房子,就突兀的整齐分布着。
王大爷在海阳就见识过黥人,知道黥人就喜爱建这种房子,对于黥人他内心谈不上厌恶,当然也谈不上喜欢。
他曾追逐蒙古牧民,而后又曾在蒙古人家中做客,知道异族百姓也很朴实,他们生活困顿,若是能互市的话,自然对双方都是好事。
只是他也明白,温良的牧民百姓,在他们首领的召集下,也会越过关隘,去大明疆域劫掠。
不过走着走着,他就被镇海港内的情形给震撼到了。
在这一片地方上,王大爷也看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风气,说是伤风败俗也不为过。
来往的商贾,坐着锃亮的马车,他们穿的奢靡,还有女子穿着艳服,就随侍在一旁。
一旁的酒肆里,坐满了谈生意的商贾,透过透明的玻璃窗,可以看见他们讨价还价的辩论,以及贪婪猥琐的眼神。
不少良家女子,竟也穿上了黥人的短衣,只在下身穿着裙摆,看上去不伦不类。
富人身上的皮毛、宝石、金丝、绸缎,于码头上力工脏兮兮的短袄,形成的鲜明的对比。
不远处还蹲着一群皮包骨头的饥民,有几个黥人正用布捂着口鼻,在像是挑选牲口一般,对这些人挑挑拣拣。
王大爷不知道魔幻这个词,否则他一定会觉得眼前的景色,要多魔幻有多魔幻。
仿佛如两个世界重叠在一起,令的他非常的不舒服。
他闭上眼睛,想从这种环境中,闻到传说中的铜臭味,可惜空气中只有难闻的粪便味道。
虽有人专门处理,可此地牲口多、人多,总能有几坨新鲜的。
良久后,王大爷勐的睁开了眼,心里头又是不悲不喜起来。
他告戒自己,不要以己度人!
圣人讲究的修身,是修的自己的身。
他不再抱着圣贤的态度来看待眼前景色,突然就觉得,无论是升斗小民、还是这些大商贾,都是在为了好生活着。
力工们没有这个活计的话,就全家都得挨饿,这些饥民不遇到黥人的话就得饿死。
良家女子们穿着黥人短衣,也不过是因为黥人的布料便宜耐用。
商贾奢靡享受,也是因为活着就有欲望,而他们不愿意压抑这种欲望,也是欲望驱使他们贪利。
如此种种,是道德呼?非也,纯粹是他们在为了活,为了好生的活着。
联想到朝堂之事,他们这些直臣,不也是道德文章去对抗奸佞吗?
结果却是道德文章,敌不过皇上对刘瑾的宠信!
可道德是无用的嘛?最起码,自己此刻问心无愧!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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