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口县就在长江与鄱阳湖交汇的右岸,离青山镇不算远,属于上下游的关系。
该县不仅土地肥沃,而且商贸异常发达,属于南北大通道中的重要节点。
宁王愿意出售一块湖口县的土地,说明他是经过考量的,即让有长江航运之利的黥人满意,也能用繁荣的商贸来掩盖他与黥人的“暗通条款”。
他相信黥人进入湖口,一定会引来大量商贾与之贸易,届时他即便是被查出同黥人有往来,也不至于太引人瞩目。
这个方桉可谓是皆大欢喜,各取所需。
而在李四福刚完成土地交割时,就听闻了青山镇遭遇大洪水的消息。
他与刚到来的李凤来等人一商议,决定一边上报,一边前去“赈灾”!
虽说被淹的老百姓很可怜,可在李凤来等人看来,这是大大的好兆头!
他们暂缓奔赴南昌,就地联络船只去购买粮食,他们一众则直接赶赴青山镇。
结果让他们惊喜,青山镇的百姓没在洪水中家破人亡,他们只是家破了,而且数万百姓有强烈离开此地的愿望!
“如此看来,这乃是江西给咱们的一份大礼!”
在看到大概估算后的数字后,李凤来不由笑出了声。
李四福也很高兴,他感慨道:“这里的百姓十年九洪,往年不管不顾,反倒是没人想着离开,今年知县带着修堤,费尽力气没守住,他们就觉得这个地方,实在是不能待了!”
李凤来点头说:“确实不必待,去了东秦的话,他们不仅没水患,还能分的良田屋舍,保准不要过烂包的日子。”
“不过数万人转运,得从速从急,否则时间一久,这些人怕又会起卷顾之情!”李四福提醒道。
“不止于此!”李凤来摆了摆手,他来之前,已经收到一本《流民收拢经验汇总》的小册子,上边详细介绍了各种收拢流民的手段。
诸如发展下线、广撒网、还乡团、请托,这些都是外派人员集体智慧的结晶。
李凤来一板一眼的说:“咱们只要收拢个几千人,就有把握打开这个口子,即便是湖广的百万流民,也只需咱们带着诚意一点一点去磨,名望也会一点一点养起来,总会一日,流民们会趋之若鹜。”
“李老弟说的是!”李四福也点头赞同,论收买人心,谁能比黥人更无所不用其极?
……
就在两人攀谈之际,一个浑身污浊,穿着官衣的男子骑驴而来,官帽都戴歪了的他,打量了一下正在放粮登记的这伙商人。
李四福和李凤来,忙朝着他拱手行礼。
董岳跳下驴,整理一下衣冠,这才阔步上前道:“尔等就是招工的商贾,你们有多少粮?”
“三千石!”李四福忙谄笑道:“后续还能运来几千石!”
“甚好!”董岳不再言语,而是走向一边的登记棚子,只看见一份份的文书,放置在桌上。
已经有不少百姓,在上边画了一个“十”字,这就是签字画押。
他拿过一份看了起来,只见抬头写着合同,下边的内容就是雇佣做工,月钱一两三钱,可带全家一起去。
文书没有任何问题,董岳示意他们继续,转身问道:“你们要这么多人去湖口,做什么工?”
李凤来不好回答,李四福却侃侃而谈道:“大人可知,江西那些生意最赚钱?宁波又以什么商贾居多?”
“本官不是很了解,不过谁都晓得,江西富庶,有丝绸、茶叶、瓷器,读书人也都知道,广信府的纸、饶州府的墨,堪称一绝!”董岳面无表情道。
李四福拱手说:“大人见多识广,小人此次来做的生意,正是丝绸和茶叶!我主家于宁波,乃是海商,自‘乙丑黥乱’后,朝廷不得已开放了宁波港,此后海贸繁盛,丝绸更是有多少就能卖多少。
我主家在浙江收的丝绸不够卖,便想到来这江西,购置一块地,种上桑树来织造丝绸!三五年后,桑树成活,便可获利数百倍也!”
听着这满口贪利之言,董岳厌恶的皱起了眉,不过心里疑惑却也打消不少。
“每个人发多少钱安家?”
“每人三钱银子,粮食五斗,还发放衣服一件。”李四福如实答道。
董岳不说话了,就坐在一旁,意思很明显,那就是看你们会不会如实照办。
李四福笑着让人摆开一张桌椅,又拿出一个小炉子,一把上好的黑陶小壶,煮起茶来。
其余人也按部就班,开始继续收拢灾民。
一升升的粮食被发了下去,银子得等到了湖口才会发。
董岳一边看着,目光却被那印刷文书的东西吸引,只见那人用推子在铁板上一推,就出来一份文书。
“这伙人……不对劲啊!”他又发现,这些人的执笔的习惯迥异,口音也有点北方人的味道。
再一看几个伙计的头饰,更是让他感到诧异,这伙人的头发,就像是胡乱梳理在一起的一般。
其实……是假发!不少外派干部,都有这个烦恼,要么不剃头。若突然被应召,就只能带着假发。
“知县大人,请用茶!”
“哦!”董岳回过神来,接过茶喝了一口,顿感满口清香、沁人心肺,还伴有微苦回甘。多天的困乏,彷佛消散大半。
“好茶!”他由衷赞道。
李四福笑着说:“这是雨前茶,半夜刚冒尖便采下,十亩茶园,可得一斤!”
董岳再次品了一口,又觉得有些失态,暗骂这些豪商就是奢靡。
他问道:“那东西,也是你们宁波流行的?”
李四福顺着声音望去,见董岳指的是蜡纸刻印机,便笑道:“确实在宁波流行,不过这是黥人的东西!名叫蜡纸刻印机,小小一物,却也大有乾坤啊!”
“哦!”董岳来了兴趣,很想起身去钻研一二。
李四福招了招手,立马有人拿来一张蜡纸,他递给董岳说:“其中关节,就在这纸上!”
董岳拿起一看,发现这是张浸透油的纸。
“此乃蜡纸,用铁笔在纸上刻出文字,再用推子印刷,油水不相溶,便只能稍稍透过缝隙,留下字迹!”
“妙啊!”董岳勐的明白过来,只觉得此法用至简之理,收万倍之功,发明者的心思巧妙,可见一斑!
李四福澹澹一笑说:“这还只是凋虫小技,黥人的物件,啧啧啧,真叫一个匪夷所思!就拿这脱粒机来说,便是源于黥人呢!此物,想必知县大人不陌生吧?”
董岳点了点头,脱粒机他自然见过,眼下不少乡下小地主,都用上了脱粒机,民间又叫东秦打谷机、“东秦滚子”。
“看来这黥人,还是有真本事的!乙丑黥乱,难怪能让朝廷让步妥协!”
“呵,大人在江西,自然不知当时情况,依在下看来,乙丑黥乱,乃是黥人放了我大明一马!”
董岳一怔道:“从何说起?”
李四福哼了一声说:“官军半日丢定海,一个时辰丢镇海,诺大的宁波,黥人只打了不到一天。朝廷两次征调大军,先败于双屿,后败于车厩山,数万大军,敌不过黥人一个冲锋!
哎,说来痛心!黥人在浙东秋毫无犯,可官军却是毫无军纪,百姓皆言‘宁遇黥人、不遇王师’!据说整个浙东,被官军屠了的村子,就不知凡几!”
磅——董岳恶狠狠的拍在桌上,大骂道:“这群丘八都该死!”
李四福继续忽悠说:“而《宁波条约》,这背后也是有猫腻的,据说……这黥人啊!原本是要大明割让福建,在刘大夏大人的据理力争下,这才作罢,可刘大人事后,却被污蔑成了罪魁祸首……”
两人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董岳听者黥人和明军的事迹,又听得朝廷的荒唐之举,不由得又气又怒。
又联想到他为官三年,处处掣肘,不由得感同身受起来。
就差骂一句:“大明要完!”
等坐了几个时辰后,相谈甚欢的两人,这才拱手道别。
临行前,李四福特意送上蜡纸刻印机一套。
董岳本想拒绝,可又舍不得这等文墨利器,便咬咬牙拿出二十两银子,当作他买下此物。
李凤来望着这一幕,内心无比惊诧,谁说他们戏子最会察言观色、讨人欢心,今日一看,这商贾才是真正深谙此道。
若是换个不为民、只求财的来,怕今日李四福的话题,可就是扬州的花花世界、苏州的山珍海味。
送的礼,也一定会是白花花的银子。
……
而董岳回到县衙后,拿着刻印机琢磨一会,觉得此物于日常政务上,倒是有不小的好处。
但这蜡纸他却有些琢磨不透,不过有个蜡字,他倒是想用灯油试一试。
只是坐定后,他对这伙宁波商贾,越想越不对劲。
种桑养蚕,得多大的地,才需要这么多灾民?
这伙人招工,也是荤素不忌、来者不拒,连老头老妪也有,真有这般好心肠的商贾、地主?
想到这,董岳勐的站了起来,他忙下令,让人偷偷去盯着这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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