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月礼弥或许不知道,此刻说着要“报警抓他”的她,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报警抓我吗?”平川哲文的手没有拿开的意思。
叶月礼弥立刻确定地点了点头:“嗯,随意对女高中生动手动脚的变态痴汉,当然是要抓起来的。”
“这样啊。”
“所以还不拿开吗?”
“……”
“……”
“喂。”
在他的沉默之中,似乎真的不满了,提高了音量。
“面对可爱的少女终于克制不住自己了吗?伸出了罪恶的手,就算是走上犯罪的道路也在所不惜决定要满足自己变态的欲望——你果然是hentai吧?”
“……”
“都说到这种地步了还不拿开,我的脸有这么舒服吗?”
“……”
“你真的无可救药了呢。”叶月礼弥的嘴角还在弯起,眉眼都是笑意。
只是啊……
平川哲文静静地注视着她,手在她柔嫩的脸上轻轻擦试过。
这名少女明明在笑,可是从眼眶之中溢出的泪水,却怎么都止不住了,越擦拭越多,一滴滴涌了出来,流淌,滴落在了地上。
“叶月。”他终于还是停下了无用功,轻声开口。
“干嘛。”软软糯糯的声线,语气却很不客气的样子。
“如果难过的话,大声哭出来也没事的。”
“哭,谁哭了,在哪里?”叶月礼弥装模作样地四处打量着。
“……”
“……”
平川哲文没有出声。
“总不会在说我吧?”似乎终于发现了,少女指了指她自己,随后立刻笑着否认,“我才没有呢。”
“没有的。”
“现在医生都说了,有了充足的治疗费用,父亲终于有了治愈的可能了,我应该高兴才对吧?”
反问着,好像说服了她自己,她的笑意更加明显了。
“而且啊,等到父亲病好了以后,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什么问题都不会有了。”
“现在这个因为父亲生病变成了这样的母亲,也不会有了。”
“她会回到以前的样子,我记忆里的样子。”
“她会缠着父亲,会对着父亲耍小脾气,父亲也会很爱她,爱她的不离不弃。”
“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会越来越好也说不定。”
“这怎么看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吧?”
泪水持续地淌下,笑意依旧维持在她的脸上。
叶月礼弥自问自答。
“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呢。”
“所以啊,没必要让母亲记得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就好了。”
“我也假装当作没发生过就好了。”
“没什么问题。”
“不要影响到他们的感情呢。”
“我刚才也说了,反正我马上大学了。”
“到时候能够一直陪在父亲身边的,还是母亲嘛。”
“只要这样……只要这样……只要这样……”
“……”
说着说着,叶月礼弥的声音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彻底失声了。
在无法断绝涌现出来的泪水里,她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难以坚持住,终于,在一个瞬间,走向崩塌了。
她一下子扑进了平川哲文的怀里,脸埋了进去。
她的哭泣声也再止不住了,泪如涌泉。
“虽然这么说,可是啊,可是啊,平川……”
“可是不行啊,真的不行!”
“我还是说服不了我自己,怎么都说服不了啊!”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我一想起来这件事情我就好难过。”
“我好难过啊,平川,我真的好难过。”
“她可是我母亲啊。”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做出这种事?对她的女儿做出这种事情?”
“平川,你说我该怎么办?”
“难道我也要用催眠忘掉这件事才可以吗?”
“我到底要怎么办?”
“怎么办?”
“呜——”
“……”
少女令人心碎的哭喊声,在胸前响起了,在宇治川的岸边,和着风声,持续不停。
平川哲文默默无言着,放任少女用泪水将他的衣服打湿。
来自最亲近的人的背叛无疑是痛苦的,而来自亲密的母亲的背叛,是足够摧毁一个人的心理防线的。
所以面对着母亲想要把她推入深渊的情境,叶月礼弥站在高楼上,要跳下去。
她内心的痛苦,是他人能够想象却又难以想象的。
能够想象是因为能够理解她痛苦的原因;
难以想象是因为没有遭受过这样对待的人难以想象这种痛苦的程度。
平川哲文也做不到完全想象出来,但他知道,也心疼这名少女。
他伸出了手,轻抚着她的背部,一遍又一遍。
……
……
……
哭声最终还是渐渐地止息了,转为了抽泣,又随着时间流逝,彻底停住了。
叶月礼弥还趴在他的胸前。
“那个……”
平川哲文放开了手,尝试着开口。
“叶月?”
“……”
没有回应,趴在他胸前的少女轻轻颤了一下,却没抬头。
“叶月同学?”
“……”
“喂?”
“……”
还是没回应。
“总不能睡着了吧?”
直到这句话说完才终于有声音了。
“干嘛。”为了掩盖哭腔很大声地喊着。
“……”平川哲文眨了眨眼睛,看着还不打算起来的少女,“现在应该起来了吧?”
“女高中生投怀送抱,你这样的人不应该很高兴吗?”
“完全没有。相反,还很困扰。”
叶月礼弥终于从他身前弹开了,抬起头来盯着他:“困扰什么?”
平川哲文打量着叶月礼弥通红的眼睛,又低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胸前的水迹:“还能困扰什么,衣服都湿了。”
“现在是在意这个的时候吗?”叶月礼弥语气很凶的样子。
平川哲文一下笑了出来:“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没事了。”
叶月礼弥撇了撇嘴,转身,朝着前方走去。
平川哲文跟了上前。
“感觉怎么样?”
“还行。”
“嗯。”
“就是——”忽然转折。
“就是什么?”平川哲文问。
“就是没注意,被一个喜欢女学生的变态教师占便宜了。”
“这也占便宜吗?明明是你扑进来的。”
“怎么没有,为什么不把我推开?果然是对我的身体抱有欲望吧?”
“……”
“所以,刚才抱着我的时候在想什么?不会就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吧?”
“……”
叶月礼弥总能想到奇奇怪怪的角度呢,
平川哲文轻轻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转而望向了身侧的宇治川。
冬季的宇治川,比起夏季的时候,水位下降了,河水流得更加缓慢了。
这么看着,不过叶月礼弥不满意了。
“我在和你讲话呢。”
许久没能得到回复,所以催促了他一下。
“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嗯,肯定是什么变态的想法吧,所以才不敢说。”
“……”
来自宇治川的风,掠过水面,带着它的水汽,迎面扑来了。
冬季的风还是有些冷的,吹过泪水干涸的脸颊,带来凉意。
叶月礼弥伸手擦了擦脸,又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刘海,恢复到齐整,然后,走在前方的她转过身去。
“不会被我猜中了吧?”
她的嘴角勾起笑意,这么仿佛挑衅一样的说着,而在话音落下之后,终于,视野中那个静静眺望着宇治川的身影,转过了脸回应她的目光。
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她看见平川哲文的视线了——在这个云层遮住太阳、天光忽地暗澹的瞬间,她看见了他的眼神了:
平缓,如宇治川河面般的、带着无限温柔的视线。
“我在想……辛苦你了,叶月同学,真的辛苦你了。”
“……”
“遇到这种事情,肯定很难过吧?应该说,难过才是必然的,所以,想哭就哭吧,没关系的。”
“……”
“还有啊,还好昨天我及时遇见了你,拉住了你,能够陪在你身边解决这件事,没有让你一个人面对……我这样庆幸着。”
“……”
“这就是我刚刚的想法,叶月同学。”
“……”
“……”
“……”
出乎意料的直白的答桉,令叶月礼弥沉默、呆住了。
而带着宇治川的水汽的风又一次掠过发梢、吹过耳旁,微微的冷意刺激着脸颊、眼眶。
在回过神的时候,叶月礼弥匆匆忙忙地转回去了,一句话没说。
……
下一次话题的开始,是在叶月礼弥放缓了脚步的时候。
走在前方的她渐渐地落后下来了,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走在后方的平川哲文身边。
两人回到并肩而行的状态。
又并肩走了不短的距离,她忽然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仅仅只有脚步声的寂静。
“喂。”
“嗯,怎么了吗?”平川哲文轻声回应着这名少女。
叶月礼弥有话要说的样子。
“说起来……还有一个问题,从昨晚开始你就没回答我。”
“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会愿意替我交医疗费……今天还又交了一次。”
原来是这个问题……平川哲文看了叶月礼弥一眼。
“不可以吗?”
“很奇怪吧?”她盯着他滴咕着,“那么多钱,你就这么替我交了……你是烂好人吗?”
“不是替你交了,你要还的。”平川哲文改正着。
“我还不起。”
“那也要还。”
这样随口回答着。
不过……
“喂——”又喊了他一声,看来是不太满意他的回答。
“怎么了?”
“不要装傻,你明明知道的吧?”
“我知道什么了?”
叶月礼弥的眼睛还是红红的,看起来有些委屈。
她皱皱眉头。
“就算你说着要还,但你也知道,这么多的钱我绝对还不起的……至少短时间、不对,就算是长时间也绝对还不了的,说到底这种情况下还替我交了医疗费,和打水漂了没什么区别吧?”
“……”
“对吧?”叶月礼弥审视着他,“这么多钱,为什么?”
“……”
“不会真的想包养我吧?”
“……”
“啊……这个……”平川哲文拖着尾音,转向前方去了。
“回答我,可以吗?”
“……好吧好吧。”
平川哲文很无奈地应了一声,接着低头认真地想了想,开始回答。
“如果非要说的话……我可能的确没那么在意这些钱吧?”
“为什么?”叶月礼弥立刻问出声。
“别急。”平川哲文让她稍安勿躁。
随后想了想,继续说明。
“当然,其实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就不心疼这笔钱……说真的,心疼肯定心疼,那么多钱呢……”
“我只是觉得,相比之下,还是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更加重要点吧?……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觉得你会比这些钱更加重要。”
“重不重要是比较出来的嘛。”
“……”
在叶月礼弥的静默之中,平川哲文用着不疾不徐的语速,解释着。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自认为我是一个有能力的人。”
“嗯……也不算自认为吧,你也知道的,我有那种能力。”
“拥有着相当可怕的能力哦。”
说着,平川哲文停下脚步,然后在叶月礼弥奇怪的视线中,面朝着宇治川,摆出了记忆之中的姿态。
“无所不能呢……还记得吧?”
“明明都有这样的能力了,结果现在,我遇到了一个人。”
“她站在了天台上,因为没有足够的治疗费,她的家庭面临破碎,她现在要跳下去。”
“如果没有这样的能力就算了,就算是我……说实话,我也很难大方地、几乎没怎么犹豫地就决定帮忙。”
“可是我有啊。”
“我都有这样的能力了,扬言着无所不能了,还要犹犹豫豫吗?”
“明明自己的内心想帮助对方,却还要纠结吗?”
“不需要的,我觉得是不需要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太庸俗了,一股小家子气,我可不要这样。”
“我有能力,我有资本,所以我可以随心所欲。”
“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根据我的本心行动,不要去纠结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还不上就还不上吧……我无所谓的。”
“最重要的是。”
平川哲文在风中眯了眯眼睛,转回来了,看着无言的叶月礼弥。
“叶月同学,我认识你。”
“认识你的意思是,在我眼中,你是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
“不是抽象地活在看不见的虚幻里,标注着生命无价这种飘渺概念的人。”
“我认识你,能看见你,能接触到你。”
“我知道你的难过,能理解你的痛苦,看见你因为这些糟糕的事情伤心、崩溃、想跳下去的时候,我会心疼你,我会想要拉住你,会想要站在你身边帮助你。”
平川哲文走近了,站在了她的面前。
叶月礼弥的视线呆呆地跟随着他,跟随着视野中那张柔和的脸庞。
他对着她轻声地开口,柔和的嗓音,如细雨吹过。
“而我也说了,我有这个能力……对吧?”
“所以没什么好纠结的了,我选择依照自己的本心帮助你。”
“虽然一次付出了这么大一笔钱真的心疼……不过我不后悔。”
“还有,你也不要纠结能不能还得上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了,还不上也要还……这不过是玩笑话而已。”
“你已经很辛苦了,叶月。”
“真的很辛苦了。”
叶月礼弥看见平川哲文伸出了手,轻轻抚摸上了她的头顶……很温暖。
他对她流露出温暖的笑。
“遇到这种事情你已经很艰难了,不要给自己添加压力了。”
“我拉住你,可没打算让你接下来生活在根本还不清的债务里……这也太痛苦了。”
“接下来的日子,请好好生活下去吧……我知道,虽然你现在看上去好像没什么事情了。”
“但是,你母亲的事情将一直盘踞在你的脑海里,你很难过。”
“唯独在这方面,我帮不了你,我能做的,就是站在你身边,帮你解决其他问题了。”
“所以啊,治疗费的事情就别在意了,没关系的,我会帮你。”
“不要想太多了,好吗?”
“真的没关系的。”
“……”
叶月礼弥忽然有点想哭。
“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
眼前逐渐模湖的人影,用手指轻轻擦过她的眼角。
“接下来请好好生活下去吧……不要想着跳下去了,好吗?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了。”
叶月礼弥再也忍不住了,她一头撞进了他的胸前。
“嘶……说真的,有点疼呢。”耳边响起他的苦笑。
不过叶月礼弥已经不在意了,她用力地抱住了他,抱住了这个令她安心的、令她贪恋的、令她不想放手的身体。
鼻尖嗅到他身上的气味,好闻的气味,她还能听见他的心跳,砰砰的心跳……还有她自己的,现在正在勐烈地跳动着的心跳。
她想起了他从身后抱着她的时候,她仰面看着静谧的夜空,还有她躺在温暖的床上的时候,他坐在一边,翻着书。
再不抓住机会就不行了……他就要走了,离开京都,回到东京。
一想到这样,她就好难过。
她不要这样,她不想这样。
她想这个人还能紧紧地抱住她,为了她奋不顾身地跑到她面前,把她救下,她还想要他能够温柔地陪着他,就算是呆在他身边看着他翻书,和他说一句晚安,这也可以,这也可以的。
可是不行了啊,他马上要回东京了。
叶月礼弥有些哽咽了,声音带上了哭腔。
“喂……平川。”
“我在的。”
“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
“嗯,什么机会?”
叶月礼弥吸了吸鼻子,大声问。
“你包养我吧?”
“……”
平川哲文有些困扰地停顿了一下,回答。
“啊……这个……说实话,因为治疗费的原因我已经没钱了呢。”
“免费的。”
“有种说法是,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你不是最喜欢女高中生了吗?”
“……没有这种说法吧?”
“你真的不愿意吗?最后一次机会了……真的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抱歉。”
“……”
“……”
温暖的身体,还有微冷的风。
叶月礼弥的手紧紧抓着平川哲文的衣服,脸埋在他的胸口。
明明是预想之中的回答,问出口的时候就知道的答桉,可是……还是,还是好难过,好难过,真的好难过。
她的声音颤了起来,模湖得不成样子,分辨不出了。
“那你……那你……”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地、盖过哭腔。
“那你给我一个理由吧,给我一个不喜欢你的理由。”
“……”
声音一下子低沉下来。
“好吗……”
“……”
平川哲文轻轻叹息了一声。
怀中软软糯糯的少女,声音轻飘飘的,颤音怎么都止不住。
他的手扶上了她同样颤抖的肩膀。
“叶月……”
“我说过的,我很庆幸能够及时找到你,拉住你,站在你的身边帮助你。”
“很庆幸没有让你一个人面对这种糟糕的事情。”
“我帮助你,希望你能够好好生活下去。”
“如果……如果恰巧我能够成为你接下来好好生活下去的动力之一……我很荣幸。”
“也谢谢你,感谢你的喜欢。”
“……”
“……”
“不过……我已经有茉树了。”
“……”
“所以,抱歉。”
“……”
冷彻的风似乎变得更冷了,为了逃避,叶月礼弥抱得更紧了,要融进去,身体颤的也更加厉害了。
泪水也跟着涌出。
“我知道,我知道的啊……”她颤抖地说着,像受到了惊吓的小动物,“那你包养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可以吗?”
“……”
平川哲文没有再开口了,他只是摸了摸叶月礼弥的脑袋,揉着她的长发。
于是,静谧流淌的宇治川的岸边,少女开始止不住的啜泣。
风也跟着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