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郎集团店AIR,歌舞伎町分店门前。
“哟,爱桑。”被称为“黑服”的服务生熟络地同熟客小爱打着招呼,“您来得真是刚好。王子殿下前一位客人刚走,虽然离您和王子殿下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但王子殿下说让您提前进去。”
“好呀好呀。”小爱高兴地道。
而惠人跟着她走了几步,才品出怪怪的味道来:“等等,小爱,你这是一早就约了提前指名了吧?……好哇,你装出一副是为了我的样子,其实是一早就打定主意了要翘班来玩了是吧?”
“哎嘿嘿嘿……”小爱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毕,毕竟,王子殿下的指名很热门,时间很难约的嘛……”
然后她赶忙又如小狗一样讨好地抱了抱惠人:“而且,确实是为了由绪呀。如果不是我最喜欢的由绪,我才不会将王子殿下拿出来分享的呢。”
“好吧好吧……”惠人看着她也是无奈,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小爱你也太可爱了吧。”
因为太可爱了,所以越来越想杀死她了……惠人深呼吸着,再一次把杀人冲动压抑下来。
小爱不知道惠人的心情,自然把这句话当做单纯的称赞,美滋滋地挽着她。
黑服引着两人一路穿过大厅,进入了VIP包厢。小爱是看起来真的对这家店已经熟到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了,又因为有惠人作伴,所以干脆就告诉黑服省略惯常的协助接待环节,只是打算和惠人一边聊天一边等待着那位王子殿下的到来。
可没聊几句,小爱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看了眼来电人,小爱可爱的脸立刻就垮了下去,然后哭丧着脸接起了电话:“喂——妈妈桑——”
“叫我川西女士!”电话那头,川西瞬间放大的严厉声音,连旁边的惠人也听得到。
“平野先生突然来店里了,还问了你在不在。你自己考虑要不要立刻回来。”她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挂断了电话。
惠人回忆了下,想起来川西女士提到的那位平野先生似乎是店里几位最有名的客人之一,来店里次数不算多,但出手异常阔绰,人又不难缠,属于人人喜欢的优质客户。所以,惠人立刻就看到:小爱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一边是金钱,另一边是友情。”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惠人,“好难抉择哦……”
“不不不……”惠人连忙摆手,表示自己不配,“另一边是你自己的欲望吧。”
“啊,但是金钱也是我的欲望啊……毕竟,金钱就可以买到任何欲望……”小爱叨叨地念着,夹着腿磨蹭了片刻,最后终于咬咬牙站了起来,“算,算了。”
“那么王子殿下就让给由绪独享吧,我回去赚钱啦!”丢下这么一句话,小爱装出洒泪的样子,跑出了包厢。
——终于,洋式华丽装潢风的VIP包厢内安静下来了。
惠人喝了口茶,听着高大西洋座钟发出的指针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说起来,虽然她一直在喊“爱酱爱酱”的,这这个其实只是小爱在俱乐部的艺名而已。小爱的本名叫什么来着?本人好像跟惠人提起过一次,但她只记得好像是……‘ラ’……‘ライ’……什么的?后面不记得了……
她又坐了片刻,门外便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请进。”惠人喊道。
于是,包厢门被打开。
惠人自然而然地抬头望去,却在看清对方样貌的一瞬间,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视线怎么也移不开了,同时开始心慌。
一位似乎完全不应该出现在一家牛郎店里的人物,正站在门外。
这是一位美丽到一眼看不出性别的人儿,身材纤细,身高却比惠人还低,装束也是简单到朴素,下身世亚麻布的裙裤,上身则只着一件森系的白色衬衣,宽松的领口斜斜露出肩膀之上,皮肤细嫩白皙,女子般的黑色长发瀑布一般地披下。
但可惜,与“美人”这一第一印象同样强烈的第二印象,却是“美人并非善类”。
Ta的表情冷漠异常,不屑一顾,心不在焉,散发着一股难以亲近的气息。
就有些像是——惠人注意了身着朴素的对方身上唯一却也显眼的装饰品:一枚戴在胸前的挂坠。
那枚瓶盖大小,圆盘形状挂坠有些许厚度,黄金包边的中央镶嵌着的,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圆形宝石。
但定睛一看……惠人却一下子就起了鸡皮疙瘩。
挂坠金色的包边并不光滑单调,看似像是精美的浮凋,但仔细看去那片片精心打造的褶皱却并没有任何明确的形状,而更像是某种半融化的物质所构成的地狱或说海洋,只是传递着混沌的情绪。
而中央的那枚宝石……宝石内部,纯正黑色空洞的周围,围绕着一圈呈现以黑洞为中心放射状线条所组成的圆环带。
惠人一下子就想到了与之最相似的东西。
眼睛。人的眼球,虹膜与童孔。
这枚挂坠,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给它起名为——“混沌之眼”
戴着这样一枚挂坠的美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与愣神,嘴角边弯起了一道有些邪气与轻蔑的笑。
仿佛是纯净的水晶换了一个角度,因为透光度的不同而变成了深色的黑曜石。
与那枚挂坠一样,仿佛五彩斑斓的黑,依然美丽到令人发指。但惠人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情绪,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了起来。
……
总之,这是一位美丽的——少年?还是少女?是店里的其他客人走错了包厢?惠人一边愣愣心慌,同时心里念头转动。
——等等。惠人盯着那个人的美丽的五官狠狠地看着,突然发现——这张脸的完美轮廓线条,不就是她之前在新宿站外见到的牛郎宣传车广告牌上的那个黑色剪影吗?
真的!两幅线条,可以毫不困难地重叠了起来!
……难以置信。但惠人无法不承认:所以眼前这位美人,竟然还真是一位“少年”,而且似乎正是那位“黑暗系的王子”?
啊,等一下,惠人突然产生一个难受的念头——如果这个人真的就是“王子”的话,一名在业牛郎是不可能还是真正的“少年”的啊……
但她挣扎片刻,还是屈服于对方的外表与气质,心甘情愿地主动忘记了“等一下”。
在她面前的,就是一位美丽的少年!
就算还不知道身为牛郎的业务能力如何,但惠人也已经理解了为什么“王子”能独占一整个广告牌了。
或许他不需要开口,光是站在这里,冷澹地瞥上一样,便足以令许多女人生出“这样一个人竟然愿意做牛郎真是太好了”的幸福感。
在惠人转过千万念头的同时,美丽又冷漠的少年也看了她几眼,然后首先开口问道:“爱酱呢?”
那是与本人的外表气质相配的声音。是年轻到有几分幼感,音色却是中性又略显沙哑,带着纯粹的冷澹……十分好听的少年音。
而且,语气上也不太礼貌,充满着居高临下随口吩咐的感觉。
“她有事先回去了。”惠人冷静了下来,回答道。但心脏却依然砰砰地跳着。
“店里突然有事?”对方立刻就理解了状况,看起来与小爱也是熟悉已久。
“是的。”
“哦。”
沉默片刻,惠人忍不住主动开口道:“请问,您就是……呃,黑暗系的王子殿下?”
“啊,对。”对方倒是很坦然,然后又是轻蔑地道,“——别提那个了,写宣传企划的尽是些没品位的蠢人。”
“叫我……灰。”他用中性化优雅又美丽的动作撩开从脸庞垂下的长发,“折原灰。”
惠人的心脏再次砰砰地跳了起来。
——为什么啊!怎么会这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论她怎样在心中不明所以地恐慌呐喊,激动的情绪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爱酱回去了,所以就剩下你一个……”对面的少年则开始打量她,“你不走吗?”
“呃……”
“告诉我你的名字。”于是他说道,以一种毫不客气,命令式的口吻。
“雨……”惠人险些就把自己的真正名字报了出来,“由绪。”
“那么,由绪,要冷静一下吗?”折原灰似乎对惠人的反应见怪不怪,只是道,“来喝杯酒冷静一下吧。”
“啊,我不——”
没等惠人反应过来,折原灰已经按下了桌上的通话键,朝着吧台呼叫道,“给我来一瓶香槟。”
“……”
惠人还在不知所措之时,包厢门打开,黑服如闪电般出现,将香槟递到折原灰手里,又闪电般地消失。
然后,折原灰便面不改色地拉开瓶塞,给自己与惠人各倒了一杯。
接下来,少年便托着腮帮子,饶有趣味地看着惠人思考短路一般的表情,终于露出了到现在为止的第一个微笑。
“不用担心。”他这时候才慢悠悠地道,“这瓶是我自己喝的,所以会记在我自己的账上——我说的是‘给我’,而不是‘给客人’,所以他们不会搞错的。”
惠人的思考又梗阻住了。
——就像谁都知道氪金界面上的“购买XXXX游戏币”只是幌子,“附赠”的十连抽才是“本体”一样。众所周知对于牛郎店的酒水来说,抽成也才是本体。
所以,怎么会有牛郎反过来自己买酒喝呢???
……欲擒故纵,对,这是欲擒故纵。惠人勉强回神,竭力说服自己。
陪酒女惠人自己也用过这招啦,装作“我们之间谈的是感情不是钱”的样子,偶尔主动为客人点杯酒水,确实是能抓住对方心的好手段。反正最终的目标,总是使得对方的感动以账单的形式成倍地返还回来……
但——但哪有一上来也不试探到底对方有没有被长期控制的价值,上手就直接点几十万的酒的啊!如果对方再也不来第二次,不是就彻底亏本了吗?
惠人有些晕了。
折原灰笑吟吟地看着她,却似乎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
“由绪小姐是我喜欢的类型。所以请你喝点酒而已,又有什么关系呢?”王子大人放松地斜倚在宽大的沙发椅上,懒懒说道,“喝吧喝吧,放心吧。点了这瓶香槟,今天这个包厢的最低消费也就达成了。”
于是,对话开始了。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起了作用,惠人确实逐渐放松了下来,也终于可以站在一个比较客观的角度来欣赏对方了。
在折原灰的身上,确实是具有某种独一无二的魅力的。
在正常的场景下,客人应该是被牛郎讨好的那一方。但是在现在的交谈之中,惠人感受到了却是一种被折原灰居高临下俯视的感觉。
居高临下,微微的轻蔑,隐约的冷嘲热讽。
但视线,却始终认真到灼热地注视着你。
也每每,他会在语言似乎将要过火之前,突然住了口。
然后,那张美丽脸庞便会露出仿佛是之前被藏起来一般的柔和微笑,仿佛在无声地说:“抱歉啦,我开玩笑嘛”。
但只是片刻之后,错觉一般的温柔又会被重新浮起来的轻蔑所掩盖,语言也再次犀利起来。
就这样,一轮一轮地循环。
——就像是一位“黑暗系王子”,虽然习惯了恶毒,却笨拙地使劲浑身解数地想要拉近与你的距离。
又或者是在用行动恳切地讲述:“我拼着命地挑刺找你的毛病……其实是因为,我的眼里只有你。”
于是,虽然居高临下,却反而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更加靠近。
听说在牛郎们营业方式中,在模拟恋爱的“色恋”与朋友模式的“友营”这两种大众化的方式之外,也确实存在着“恶营”与“病营”这两种专门针对某些爱好特殊客人的手段。
前者颠倒正常的牛郎与客人之间的强弱关系,反过来以高傲态度对待客人。后者则也是与扬长避短的普遍做法相反,通过主动展示自己弱点,来激发客人的母性与保护欲。
但惠人觉得折原灰和他们都不一样。
似乎与多少能察觉出做作与功利心的“X营业”不同,折原灰这个人的作派,却仿佛是完全不加以掩饰,却又能吸引着人。
她情不自禁地心想:这到底是这个人的天赋,还是本性呢?
甚至……
——等等,
她现在真的是在牛郎店里玩吗?
理论上,现在应该是她在牛郎的花言巧语之下,一杯杯地点“酒水”才对。可实际上,却是折原灰已经连续好几次不假思索地为他自己和为惠人点了“酒水”。
于是,好几次酒被送上来以后,惠人都在恍然间以为自己还在俱乐部里工作,条件反射一般地就开始感谢折原灰这位“点了酒的客人”。
而折原灰,竟然也坦然地接受了,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
……到底谁才是客人。
惠人摇摇头,又开始怀疑:这个人真的是真心来做牛郎的吗?这个人的销量冠军,不会都是像这样,自己给自己点出来的吧??
……
又聊了一阵子,惠人又忍耐不住另外的好奇心,壮着胆子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您的那个挂坠——”
她早就注意到:在聊天的过程中,折原灰似乎总是在下意识地拨弄胸前那枚“混沌之眼”挂坠。
“这个?”
“嗯,这是……什么动物的眼睛?”惠人用比较委婉的方式问道。
“人的眼球。”
惠人不自觉地吸了一口冷气。
而折原灰则继续满脸毫不在意,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正口吐着惊人的言语:“把人的眼球,先摘去最占体积的整个玻璃体,然后就可以用一些扁平化的方式来处理了。最后,封装到这个由特殊玻璃与合金所构成的外壳里。“
惠人稳定了下情绪,但好奇心却升得更高了。
她见折原灰对这个话题似乎并不避讳,于是继续问道:“那么,这是什么人的眼球呢?”
折原灰的动作少见地停顿了片刻,像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然后他思索了片刻之后,道:“什么人……非要说的话,是敌人吧?”
“那为什么要随身携带着……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纪念意义吗?”
“意义?……”折原灰再次沉思了片刻,最后道,“不,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他将那枚挂坠在好看修长的手指的之间翻来覆去,最后澹然道:“啊,对了,你就把它当做是战利品吧。就像原始人,会把杀死敌人的身体部件来作为装饰品,炫耀自己的勇武那样。”
但看着折原灰继续把玩着挂坠的样子,惠人却总觉得像是看到了一条正在同她自己的尾巴玩着捉迷藏的小猫。
折原灰则又瞥了她一眼。
“嗯?不要误会,我可不是汉尼拔。”他就懒懒地解释道,“这曾经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反正,不违反任何法律与伦理道德。”
“曾经?”惠人抓住了重点。
“曾经。”折原灰点点头,“也就是说,已经作废了。”
惠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折原灰却也不知为何沉默了下去,手上无意识地拨弄着挂坠的动作却没停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嗤笑了一声:“所以……这东西其实也已经完全没用了。”
然后,他便干脆地将挂坠从脖子上取了下来,朝着惠人递了过来:“看你很有兴趣的样子,送给你了。”
惠人其实没打算收下,但她确实因为好奇地想要接过来看几眼。于是,她伸出手去。
但就在触摸到那枚挂坠一瞬间,惠人便如同触电一般收回手去,惊恐地深呼吸着。
在刚才那一刻,她总觉得有什么存在通过挂坠上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从她身上取走了些什么,又对她做出了某种警告……
但很快,这种错觉一般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折原灰看着她的样子,却像是对此早有预料,只是微微点头什么也没说,便收回挂坠,重新将它系回了自己的颈间。
……
不久之后,黑服又如幽灵一般出现:“这位客人,要延长吗?”
“哦,不用了。”惠人忙道。
于是,黑服悄无声息地离开,而惠人则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不知为何,与折原灰聊得越久,她只觉得莫名地感到压力,只想早些离开。
折原灰只是抱着膝盖,静静地凝视着她。
“明天再来吧。”他平静地说道,如同下了一道命令,甚至直接指定了时间,“晚上六点五十。等下你就去和黑服说一声,提前指名。”
语气理所当然,完全听不出谁才是客人,是谁指名谁。
“哎?”惠人一呆,本能地以弱势的态度推辞道,“抱歉,但是明天我店里有工作——”
“明天不会有工作的。”折原灰却直接打断她道,“明天,野口组的组长不会到你的店里去的。”
惠人正在进行着的“如何婉拒”的所有思考,都在瞬间一滞。
然后,心里逐渐升起一道寒气。
……折原灰,是怎么知道她明天要接待野口组长的?
折原灰继续凝视着她,慢慢道:“明天你不来的话,我会不高兴的。那样,就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哦?——‘雨生惠人君’。”
一瞬间,惠人只觉得仿佛窒息,惊恐无比。
而对面的折原灰,却露出了微笑:“就这样。我明天,等着你。由绪酱。”
然后,他不再等待惠人的回复,径自站起身来,先客人一步离开了包厢。
包厢的门在身后“卡”地一声轻轻关上,而在重新恢复安静的室内,惠人却僵硬地站在那里,屏住呼吸,像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勐然吐出一口气,然后剧烈地呼吸起来。
因为过大的惊吓而麻木的精神,这时候才舒展抽搐起来。
她一边颤抖着呼吸,一边回想着刚才——
就在刚才说出她真正名字的那句话里,折原灰的音色与语气,都发生了些许微妙却重要的变化。
很奇妙,只是少许音色与语气上的变化,同样一个声音,便从男性的中性感,完美转成了女性的中性感。
还有代词……还有,自称的代词。
这样一来,便从一个陌生牛郎的少年声音,变成了一个惠人曾经听过且绝对不可能忘记的少女声音了。
惠人的心里砰砰地跳着。
原来如此……她低头抚摸着自己的胸口,终于明白自从见面以来,她一见到折原灰的脸就会心跳加速的真正原因了。
非常可笑,那根本不是什么心动——而是恐惧。
虽然理性没能认出“他”来,但本能却已经在呐喊了:那是“她”,半年前设下陷阱,差点便将惠人与杰克一网打尽的集团的年轻大人物。
——这一刻,逃亡的野兽,再次遇到了曾经只差一线便猎杀成功的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