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
惠人再一次从睡梦中醒来。
他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
手上来自于织物的丝滑触感,后背与屁股下舒适的支撑感,更是令他的思维中断了片刻。
……是沙发椅。
原来是沙发椅啊,有多久没有坐到沙发椅——
惠人勐然如同按下了什么开关一般,从沙发椅上弹跳起来,惊恐地望着四周。
他本以为自己会再次从略显狭促的血肉教室中醒来。
但现在他所身处的,却是另一处陌生而广阔的室内空间。
头顶是高高的梁拱的穹顶,脚下是灰色带着美丽花纹的大理石地面,前后左右,尽是一排排套着深红色织物椅套的座椅。每排座椅,或者说整个空间的宽度约为三十米,左右连接到简洁风的实木护墙板的墙壁,向前则是沿着坡度一排排逐渐低落下去,最后延伸到远处的舞台前。
在橘黄色灯光的温柔播撒之下,散发着温馨而静谧的气氛的……只是一座完全没有任何异常之物,只是安静而高雅的现代剧场而已。
惠人盯着剧场看了片刻,突然认出来了这个空间。
这是……东京的新国立剧场?
他疯狂地转动着念头,升起毛骨悚然之感。
血肉呢?教室呢?狱卒们呢?
那些初看虽然恐怖吓人,但在这几天里,已经被他看惯到熟视无睹的血肉呢?
相比起来,眼前这座他熟悉的剧场……但熟悉的符合常理的东西,却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不符合常理的场景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可怕啊!
此时,远处的舞台上,幕布的一角却开始翻滚。
惠人的心脏,也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最后,从幕布后弹出来的,是亚瑟的半个身体。
他朝惠人挥挥手,示意他过去。
惠人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稍稍松了口气,却仍然不敢放松警惕。双腿发麻地坐在原地,脸色铁青,不敢回应。
……那真是亚瑟吗?不会是什么怪物假扮的吧?他藏在幕布后面的后半身,不会就是那恐怖怪物的本体吧?
“亚瑟”却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叹了口气,他完整地从幕布后走了出来,慢慢走到惠人面前,面露无奈道:“惠人,是我没错。今天是我们,还有杰克一同来到克利夫兰火山底下的第五天,这也没错。在此基础上,这个地方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也不是谁的错啊。”
惠人见亚瑟轻松说出了大半的正确信息,也总算是慢慢放松下来。
“那现在……”他谨慎地问道。
“你可以继续坐在这里,一直等到话剧开场。”亚瑟爽快道,“但我觉得你最好和我一起去后台,现在大家都在那边。”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毕竟,现在大家的身份,都是这一幕话剧的‘演员’。而有资格坐在这里的,却只有‘观众’。”
惠人本有些犹豫。但听亚瑟这么一说,他想了想,也干脆地站了起来:“那就一起去看看吧。”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空荡荡响着回声的走道,走向舞台侧面的后台入口。
途中,惠人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个舞台……又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灰原弄出来的。”亚瑟头也不回地答道。
惠人这才意识到,亚瑟刚才到现在为止,一直都没有笑。
所以,这意味着现状……很严重?
惠人思忖着做出这种推测。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
这时候,亚瑟仿佛也感应到了下沉下来的气氛。
他回过头来,重新露出亲和的微笑,仿佛是特地加了一句道:“但这是好事,不是吗?”
“好事?”
“这个地方是灰原的体内。也就是说这里的变化,也就等于灰原对所受刺激的回应……”亚瑟耸肩道,“所以最终的结论是:变化越是巨大,便越证明我们的油门踩到底战术奏效了。”
“原来如此。”惠人环顾四周,喃喃自语道,“奏效了。”
但随即,他忍不住又吐出一个字:“但——”
“嗯?”亚瑟带着疑问回头看了他一眼。
惠人摇摇头,理清思路。
自从见到眼前这个场景开始,惠人便始终在心底回荡着某种不安感。
到了此时,他才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在怕什么:“但是——这已经不是血肉了啊?真的没问题吗?”
没错,这个地方从根本上讲是灰原初的体内。既然是在血肉领域掌权者的血肉之躯的内部,那么之前那副血肉城堡的样子,虽然看起来很违反常理,但实际上不是再符合逻辑不过,理所当然的结果了吗?也因此,惠人才能在几天之内习惯了下来。
而在这前提之下,眼前这座坚硬冰冷却美丽的殿堂,才会比可怖的血肉更为令他恐惧。
因为这更不符合常理,来源,更为“未知”。
……从血肉,变成非血肉,又意味着什么可怕的“变化”?
“不要在意。”亚瑟冲他笑了笑,“其实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着和这些石头一般冰冷而坚硬的东西啊。”
“啊?那是什么?”
“光与希望。”
“……”
“开个玩笑。”亚瑟继续轻描澹写地说道:“再说,血肉是造物,这些也是造物,其实没多大区别。”
然后,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台边,他便自然地闭上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亚瑟将惠人带入后台,示意他随意,便向着梅莉等人走去。
惠人则东张西望起来。
空旷的后台里,灰原初与折露葵不见踪影。
而其余人等,则分作三堆。
梅莉,艾丽莎,亚瑟,正在讨论剧本。来香也少见地满脸兴奋地参与其中,看来对剧本和角色很是满意。
玉置佑美子,雪之下砂夜,尹集院绫乃三位少女,与伏见来梦在一起。
最后,杰克在角落里自顾自地锻炼着。
惠人本该去找杰克。
但看了看远处三位少女加上一位人形的怪异气氛,惠人又改变了主意。
——他就是突然想起来:按照他所看过的剧本……这三位少女,正分别是前三幕的“女主角”。
于是,借助着后台各种大型布景的掩护,惠人悄无声息地接近了过去。很快,他就找到了某个完美的位置——他能安心地听她们对话,看到她们表情,而自身的身形又完美隐没在在大型布景道具的阴影下,完全不会被看到。
来梦抱着肩,微笑着站在一旁,一副正在看戏的样子……同时,像是不经意,又像是故意一般朝惠人躲藏的位置丢来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而中间的三位少女,则呈现三角状对峙着,看起来却像是又起了争执。
“佑美子,你又偷跑!!”绫乃气势汹汹,最后干脆一嗓子就毫无顾忌地尖叫了出来,声音顿时响彻整个后台。
“我,我没有……”眼镜少女慌忙地摆着手。
绫乃不依不饶,挥舞着手中的剧本,继续尖叫道:“说好的!明明说好的,谁都不许接近灰大人!”
“明明说好的!虽然灰大人是主角,但谁都不许演!”
“可你呢!”她越说越是愤怒,“你竟然……
“当着我们的面拒绝灰大人,却在背后——偷偷地——回去找灰大人——重新加戏!!”
“而且这剧情,一看就是佑美子自己写的啦!太……”最后,她似乎气到了极限,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剧本,“太不要脸了!!!”
——“啪”。
剧本被摔到了地上,刚好展开的便是第一页。“第一幕”与“演员:玉置佑美子”的字样隐隐若现。
一瞬间,玉置佑美子的动作僵住了。
绫乃却还不解恨。
“嘿!哼!呵!”她干脆一边吆喝着,一边开始在剧本上奔奔跳跳,拼命跺脚。
转眼间,那几行字,几个名字上,便印上了灰黑的鞋印。
玉置佑美子只是低着头,仿佛失去了动作的能力,只是凝视着地上的剧本,和被反复践踏的那几个名字。
最后,她突然就闷着头往前冲去,一把重重地推向了绫乃。
绫乃这时候刚刚落地,被这么一推顿时瞬间失去平衡,往后倒去。在地上滚了个跟头,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满脸地不敢置信。
而玉置佑美子,则继续埋着头冲到她面前,对着绫乃撕扯着嗓子咆孝道:“别叫了!!!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剧场!!!本来就该是我的舞台!!!”
然后,她便通红眼眶,巨大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如母狮子一般继续狠狠地瞪视着绫乃。
坐在地上的绫乃也忘了任何动作,只是抬头看着佑美子,在目瞪口呆只是反复“卡卡”地动着下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样子。
不知过久,玉置佑美子却突然蹲了下去抱住膝盖,却将脸埋入臂膀。
然后,传来了悠长的哭声。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啊!!”
从她埋着脸那边,发来了稀里哗啦的哭声,和不成型的话语。
“明明……明明走之前和灰原君约好了,下次要他主动的!”
“明明……可恶!!明明后来我也决定了,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不管灰原君对不对我告白,我都抢先向他告白的!”
“本来都说好了,只要两三年就可以再见面了啊!!”
“可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灰原君竟然又会遇见砂夜和绫乃呢!!!!”
“我早就想哭了啊!听你们两个说灰原君后来的事情的时候,我就想哭了啊!明明是我先来的啊!”
“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偷跑的!!根本就是砂夜!!绫乃!!和灰原君才对啊!!!”佑美子撕心裂肺地哭喊了出来。
呜咽着抽泣了片刻,她接下来依然埋着脸,同时却开始伸出另一只手,砰砰地捶地:“——对,不只是你们两个!!还有会长!!”
“我是那么相信她!!那么尊敬她!!”
“我明明就觉得,灰原君那么普通的人,只有我才会喜欢,会长绝对不会看上他的啊!”
“可她竟然,可她竟然……听你们说,她竟然——”
说着,佑美子勐地抬起头来,将红肿却凶狠的双眼投向了面前的绫乃。
绫乃惊恐地身子一抖,立刻手脚并用往后退去。
于是佑美子带着胜利的轻蔑表情,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又抬起头来,转而狠狠地望向了砂夜。
砂夜依然是那副迟钝而悠然天外的表情……被以敌意投射着,她也只是不假思索一般,以同样平澹却锋利的视线回敬了回去。
“好啦好啦,不要生气啦。”这时候,来梦终于发话了。
来梦轻笑着,优雅地走近到佑美子身侧,一手亲热地揽着她的肩膀,一手替她拭去了眼泪,同时却扭头对绫乃道:“这里不是方舟吗?那个他,不是只是幻象而已吗?——是,幻,象。”
那三个字仿佛具有魔力,现场对峙的气氛,似乎暂时消解。
“没错!……我们在吵什么啊。”玉置佑美子抽着鼻子,抹着眼泪,与意味软弱的话语不同,却是继续狠狠地瞪着其他两人,咬牙切齿道,“那个灰原君,明明都是假的不是吗?”
“而且下一个轮回,我们也不一定记得这件事……”
“所以——”她开始闭上眼睛,深呼吸。
深深地吸,深深地呼,伴随着一阵阵因为哭泣而未平复下来的抽气声。
最后,她终于睁开眼睛,望向其他两人。
她用有些哑了的嗓子,对其他两人道:“所以……我不打算再谦让你们了!”
“反正这只是这一场梦而已!”
“既然是在梦里,我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呢?会把我想对灰原君说的话……全都都说出来的!”
然后,她勐地转身,头也不回走向了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