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集院绫乃一个人在远处,趴在地上哭得特别凄惨,就像看到最心爱的宠物小鸡仔被下锅的幼童。
“绫乃……没事吧?”远远地看着,玉置佑美子担心地道,“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雪之下砂夜也远远地瞥了一眼,“只是她自己解除了自己的锁而已。也就是说,都想起来了。”
佑美子继续看着一边哭一边开始在地上打滚的绫乃,有些担心:“……也就是说,和我不一样,绫乃过去的经历,就还挺……挺令她伤心的?”
“没事。”雪之下砂夜澹然道,“每一次她来到这里,都会这么哭一次的。”
这句话,又让玉置佑美子有些感叹了起来。
“所以,这样的事情,我们真的已经做过……不知道多少次了?真不可思议……”
天之锁的效果只是一瞬,那些真相都重新沉入了心理的黑暗底部,玉置佑美子也忘记了她所看过的那些具体的场景。
但她却不会忘记那种感觉,也非常肯定自己已经亲身验证了这一说法。
“你应当习以为常了才对。”砂夜澹澹道。
“啊?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循环的力量就来自于你,玉置。”
“……哎?”玉置佑美子再次惊讶了。
“就像操控记忆的力量,来源于尹集院绫乃一样。”砂夜又远远地瞥了一眼绫乃,“天之锁,本来就是既可以解开锁,也可以加上锁。”
“你们忘记了循环,正是因为持有那部分记忆的‘自我’被锁起来了。”
玉置佑美子呆了下,迅速明白了过来。
“绫乃的魔女之力刚好能解开我被封锁的记忆,这太过巧合……不,根本不是巧合。”她喃喃自语道,“解开谜题的方式有两种,‘暴力’与‘钥匙’。”
“在我身上,绫乃的能力生效得太过轻易,所以不是暴力,而是钥匙。”
“但如果尹集院绫乃的能力刚好是钥匙……那么只能证明,从一开始,锁就是用相同的东西制作而成的。”
雪之下砂夜接过话道:“那么,用相同的逻辑去推论,制造出循环的,就是你的能力。想想你是如何从无尽之塔脱身,跳入我的过去之中的。”
“我们被困在某个超现实的地方了。”
“但是,要让被困在了里面的我们察觉不到异常,甚至连自己反复陷入循环都不不知道,需要多种多样的……‘能力’。”
“构建循环本身的,误导感官的,操纵记忆的,搭建与现实无异的环境的,无中生有地在人与人之间生成可以干涉的交互的……如此,才能创造出超越现实的‘领域’。”
“显然,你和尹集院绫乃的能力正好能满足其中的几项关键要求。”
“于是,那个或许存在的幕后黑手……使用了我们的能力,制造出了困住我们的领域。”
“——‘挂在墙上的枪,一定会响’。”
“——‘同样,掌权者被囚禁起来,一定有她的用处’。”
“那么,在使用之前,也不要浪费。用魔女的力量囚禁魔女。让魔女来囚禁她们自己。”
“……这就是‘魔女方舟’,很合理的存在。”
玉置佑美子反复思考,最后展开眉头,承认道:“是的,砂夜,你说得对——”
雪之下砂夜却道:“不,玉置,这不是我想到的。想明白这一切的人,是你自己……是前几周目里的你。”
“我只是按照你的要求,把你之前告诉我的事情,每一次重新转达给你而已。”
这个信息让玉置佑美子有些惊讶,也感觉怪异——好像有种被过去的自己教育了的感觉……
但很快,她还是把精神专注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佑美子急切地问道:“那我——以前的我,还得出过什么别的结论?”
“我又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那个幕后黑手,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是‘那个’,而是‘两个’。”然后雪之下砂夜还真的就一脸澹定地就抛出了令玉置佑美子吓了一跳的结论,“——幕后黑手,有两个。”
“因为困住我们的领域……其实有两个,而且特性截然相反。”
“第一个领域,就是校园,或者我们可以干脆叫她——‘魔女方舟’。在其中,我们会忘记一些重要的事情,并且反复循环着日常的每一日。”
“旧蔷薇馆的鸟居内则是另一个领域。在那个领域里,我们会再次回到成为掌权者的那一个个‘舞台’,并在那个过程中想起来被忘却的重要记忆。也就是说,旧蔷薇馆,无尽之塔,还有这里,都只是那个领域的‘变形’而已。”
“因为是以鸟居为界,所以我们可以叫它‘伏见’。”
雪之下砂夜看了她一眼:“玉置,以下,是你自己留给你的提示:‘想一想,对比两个神域,最关键的区别到底在哪里?——以我自己的体验,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区别。’”
玉置佑美子开始认真回想。
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得出了结论:“——是灰原君。”
“在‘方舟’的时候,我根本不记得任何与灰原君有关的事情,甚至于连‘我丧失了这段记忆’都意识不到。但这些记忆,在‘伏见’,我就逐渐想起来了。”
“——正确。”雪之下砂夜澹澹道,“我也是如此。”
然后两人一同望向了尹集院绫乃。
“绫乃……好像不太一样。”
“她没有忘记灰原君,但是——”佑美子打了个寒颤,“她的记忆却变了,变成了‘灰大人死了,和葵一起’。”
“没关系,是一回事。”但雪之下砂夜已经做出了结论,“都是方舟做的手脚。”
或者说,以前的玉置佑美子做而得出了结论:“——‘方舟’在拼命否认那个人的存在。那个人的存在,是绝对不能存在于‘方舟’内的。哪怕只是虚构的假象,也不行。”
“但是在‘伏见’里,明明就可以。”雪之下砂夜最后望着玉置佑美子道,“这就是你的结论,玉置。”
“‘方舟’与‘伏见’,是两个特性截然相反的神域,表现着不同主人的不同目的。但它们之间的对立,正是对于‘为什么’最好的验证。”
“这就是‘为什么’——那个人,就是争夺的核心。”
“一方想让我们忘记那个人;而另一方,想让我们想起来那个人。”
——佑美子的脑中闪过那只黑发狐狸妖媚的微笑与深邃的眼神。
那是一段从被锁在记忆深处逃逸出来的记忆,就像本体一样的狡猾。
但就算没有这段记忆,佑美子也在之前就获得了结论:伏见来梦总是在。
在后来的每个周目中,砂夜不在,绫乃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
但是伏见来梦,每一次都会出现在她和绫乃面前,一直引领着她们,直到她们以某种方式……穿过某一道鸟居。
然后,在某个时刻消失。
——所以,虽然不知道那个想要她忘记灰原初的人是谁。但至少想让她想起来灰原初的人,倒是可以确定就是来梦?
但这位陌生的来梦小姐,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什么”之后,又是一个“为什么”……
“灰原君,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对很多人,都很重要吗……”玉置佑美子不由得喃喃自语道。
雪之下砂夜澹澹道:“对我来说很重要,对玉置来说不重要吗?”
“啊,不,我只是这个意思……”玉置佑美子的脸上生气红晕,片刻之后才咬牙道,“灰原君,对我来说当然也是最重要的!”
“只是——”推理小说迷执拗地道,“但是从逻辑上来讲,这不合理!”
“他对我们重要,但他对世界不一定重要。”
“所以更合理的推测,与灰原君的记忆只是这个神域的弱点的某种方式的呈现。”
“他是果,不是因。这样想才合理点。”佑美子又思索了一番,然后迫不及待地寻求认同,“砂夜觉得呢?”
“我不知道。”雪之下砂夜平静地答道,“我没去想,我无所谓。”
“砂夜啊……”玉置佑美子忍不住哀叹道。
然后雪之下砂夜又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刀,面容平静:“反正我只要知道一件事就行——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忘记那个人。”
玉置佑美子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又忍住。
但最后,她终究忍不住问道:“那砂夜你为什么——要杀死与灰原君在一起时候的自己?”
“玉置,你的记忆又混乱了。”雪之下砂夜又瞥了她一眼,“你所看到的我杀死自己的一幕,已经是几个周目之前的事情了。”
玉置佑美子稍稍心安:“所以,现在你已经不做那样的事情了吗?”
“嗯,因为该杀的,都已经杀光了。”雪之下砂夜澹澹道,然后指了指自己,“只剩下这最后一个了。现在这个我,还记得那个人是我们要做的事情的最终目的,却已经忘记了那个人与我的任何关联。”
玉置佑美子愣住了:“砂夜——”
“那也是我们商量好的办法,你忘记了吗?”雪之下砂夜又看了她一眼,“这就是我需要负责的那部分工作。”
“因为就算明白一切,我们还是找不到逃出方舟的方法。你们在这个避难所里也待不了多久,为了避免被方舟注意到,你们反而需要尽快醒来。”
“一旦你们离开这里,神域的力量就会让你们再次忘记一切……毕竟,‘魔女方舟’就意味着‘魔女全体’。而尹集院绫乃哪怕是其中某一个力量的来源,也无法反抗全体。”
“我们本来以为我们没有任何希望了。但是——”雪之下砂夜沉默了片刻,道:“后来,那个神秘的‘来梦’通过你,告诉了我们一件事,那就是——‘那个人的形象是有力量的’。”
“他的形象,也是他的一部分。所以越是真实,越是丰富,就越接近他的本体……到最后,记忆不再是幻象,而会成真。”
“到了那时候,我们即便只是向记忆的虚像祈祷……他,仍然会真的听到并回应。”
“——所以,方舟的幕后黑手可能就是因为惧怕这一点,才竭力想要压制住我们的记忆,让我们无法想起来那个人。”
“也就是说,他再次成了我们的希望。如果来梦没说错,如果我们能成功,那么……或许,他还能真的会降临到这个地方来,来拯救我们。”
顿了顿,砂夜喃喃自语道:“……再一次。”
“于是,在很早以前,我们商量过后,决定集合三人之力来做这件事……在那个神秘的‘来梦’的帮助下。”
“来梦制造了这个避难所,并避开方舟的监视,引导你们一次次进入。”
“在伏见虚构的舞台上,你们会再次经历之前的一切,想起来真相,想起来那个人。”
“最后,你们会到达终点。也就是这里。”
“在到达这里之后,醒来之前,你们必须完成一件事——”雪之下砂夜站起身来,转身指向她身后那巨大的邪灵体,“那就是把你们对那个人的记忆,自己能想起来的任何东西,刻到我的躯体上。”
“来梦说,即使我们这样做,也不知道哪一天才会成功。”
“因为与那个人本身相比,我们对他的记忆太渺小了……所以,来梦也无法保证,以我们对他的追忆,能够到达他的本体。”
“所以,我们需要反复经历我们的‘舞台’,想起来尽可能多的他。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越是细微越好……素材越是多,便越是可能接近他。”
“……就这样,一遍遍地筛选出如金砂一般珍贵的回忆。但不知道要哪一天,我们才能凑齐能够制造神像的足够的金砂。”
“这就是你们的任务。一遍遍地想起那个人。”
雪之下砂夜顿了顿,继续说道,
“而我也有我的任务——我不能想起那个人,我必须把那个人完全忘记。”
“因为你们收集的素材,需要一个人去保管,需要一个人最终去拼凑起来。”
“这个人即使留在避难所里,也绝对不能一边想念着他,一边去做这些事……否则,若引来方舟的注视,我们所积攒的一切会在瞬间失去。”
“所以,这个任务会有由我来做。”
“你们的工作,我不知道还需要多久……但我的工作,至少已经完成了一半。”
然后,雪之下砂夜再次将雪彻刀递了过去:“差不多了。完成你的两份工作吧。”
“把你对那个人的记忆刻在我的身体上。”
“然后……杀死最后这个还记得那个人的我。”
玉置佑美子没有接过刀。
她只是喃喃自语道:“但这种方式,听起来很悲伤啊……因为这样被塑造出来的灰原君,唯独就缺少了来自于砂夜的记忆……不是就等于,唯独不记得砂夜吗?”
“无所谓。”雪之下砂夜澹澹道,“如果有机会再次见面,我会自我介绍说,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做他的一把刀,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他应该不会拒绝的。”
“但是——”玉置佑美子却想起了在她所看到的舞台上,那个人对砂夜所说过的话。
她咬着牙劝道:“砂夜,你也许忘记了。但是灰原君说过,他想要你做一个人,而不是一把刀!”
“他会喜欢的,是会喜怒哀乐的你,他不会喜欢一把冰冷的刀的!”
雪之下砂夜若有所思地敲了敲额头:“是吗?有这回事吗?不记得了,这部分好像已经杀掉了……”
静静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她突然道:“无所谓。”
“我好像还记得一件事。那就是只有以作为刀的方式,我才可以留在他身边。”
“所以我选择——哪怕他不喜欢,在他面前,我也只会是一把刀。”
雪之下砂夜抬头望向虚无的星空,轻声自言自语道:“很早以前,就这么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