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原君,灰原君?别冲动,别过去!”身后传来大西焦急的喊声。
灰原初却充耳不闻。
他一步一步,朝着斋王代走去。
精神之内,魂蝉焦灼地编织着最后的空洞。
……他想起来了,他还有一段记忆可以挖掘。
那就是之前,因为猝不及防地在亚大巴多的注视下丧失了权能的控制权,又爆发了光之毒,而被来香在他身上进行“祓除”的那段记忆。
其实,灰原初对那一段经历几乎不没留下什么印象。
灰原初只是勉强记得,那时候来香说了些什么,斋王代似乎望了过来……仅此而已。
因为那时候的灰原初几乎只是一个失去权能的凡人。他在爱欲之主的关爱下沉沦了,完全无法保持清醒的神志。
但现在……灰原初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不记得,但他身上的血肉记得。
——就像国土有记忆,他的血肉,其实也有。
灰原初开始驱动权能,从血肉中榨取记忆。
鲜明的记忆,开始被再现出来。
……尹吹来香是故意的。
她选择了那个地点,选择了那个方位,去做那样的事情。
她,故意将她与灰原初之间的一切,双方的联合,都清清楚楚地展示给了斋王代看。
来香的呐喊,也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斋王代说的……她一边做着,一边朝着斋王代嘲笑,示威。
“看啊,妈妈,你看你看——”
“爸爸已经离不开我了呢。”
“——我和爸爸,是多么密不可分啊
“我们,是多么的相亲相爱啊——”
“爸爸,是我的。”
短短的路程已经走完,灰原初已经站到了斋王代的面前,呼吸沉重起来。
灵魂在剧烈震荡,所以即使是血肉之主,也无法控制自己手臂。
他颤抖着手,伸向了斋王代的面具。
……没有错了。那个时候,来香口中的“妈妈”……指的就是斋王代。
那么斋王代的身份——
魂之蝉所编制的网,被填上了最后一个洞。
灰原初的手,几乎就要触到斋王代的面具。但就在此时——
“我建议你不要。”
一个男人冷澹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灰原初停下动作,往旁边望去。
身着黑色和服的男子,瞒过了灰原初的一切感知,就是如幽灵一般,突然出现在了那里,表情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脱离与厌世。
——关墟。
不。灰原初在心里纠正自己——利用了关墟身份的“那个男人”。
“关墟”继续澹澹道:“如果你这时候你揭开了面具……那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为什么。”
“为什么?还用问为什么?想一想,从头至尾,在你没有意识到她是谁的时候,你对她做了多少可称得上羞辱的事情?”男人露出了嘲讽的表情。
……确实很多呢。灰原初心想。
视若无睹地旁观关墟对她进行羞辱,是一件。
为了进入神域,毫不客气地将魂之蝉插进作为“门”的她身体里,又是一件。
与来香在当着她的面做那种事情的,以语言与行动的方式,在实质上配合了来香对她的挑衅,也是一件。
“而且无能为力地坐在这里,命运全都在掌握在你的手上,这样的状态本身……对她的性格来说,本身就是一件多么羞辱的事情啊。”关墟一边说着,一边有敲了敲自己的烟杆,“所以,至少,你可以装做自己不知道,也不要说出那几个名字来。”
然后,他用长长烟杆的顶端轻轻拍了拍斋王代的肩膀:“……就像,她现在也正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灰原初听到了面具下面少女骤然粗壮起来的呼吸声。
——术法已经解除,斋王代终于与国土分离。
此时的她,可以触碰,也可以行动了
灰原初沉默着,轻轻呼出一口气。
眨眼间,他已经将魂之蝉探入面具下她的脸
一张熟悉的脸。
以及原因不明,或许是屈辱的眼泪。
……在一瞬间,灰原初只感觉胃和灵魂一同绞痛了起来
他心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就在灰原初茫然无措地沉默期间,那个男人则继续澹定地抽着烟。
“大西这时候,应该去紧急联络神宫了吧?”他主动换了个话题,说道。
灰原初被提醒了,抬起头来,果然看到原本就在不远处的大西宫司已经失去了踪影,
“神宫那边的人,应该很快就会到达。”然后男人转身向着远处走去,似乎打算远离斋王代,“在最后这点时间里,我们聊一聊吧。”
灰原初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平静下来。
平复情绪,随遇而安,向来是他所擅长的。
既然事已至此……灰原初只能庆幸自己刚才听从了那个男人的建议,没有真的去揭下面具。
看了一眼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坐在那里的斋王代,感受了下她泄露出来的心情,灰原初决定跟着那个男人一起离开,给她一点独自的空间。
而且,他也确实有太多的事情想从这个男人这里知道。
“神道,不,准确的说是神道内部的的神仏一派,与集团的关系,其实一直不好……不,直截了当地说吧,是很差。”男人一边在前面走着,一边却突然从一个似乎无关的话题起了头,“你知道为什么吗?”
灰原初则记得,关墟说过他的课都是有大纲的,不喜欢别人打断,于是耐心配合道:“为什么?”
“因为如果按照集团与圣灵教的理论……那么他们就只能承认一件事了:神明,真的只是本地仏的‘垂迹’而已。”
灰原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的确如此,因为在神道教的体系中,没有与真灵对应的位置。在这一点上,‘仏’与‘本地垂迹’的说法,倒是非常契合。
“哈,虽然其实从一开始这就是事实,但要如果能承认自己愚蠢,那就不会是一个蠢人了。”男人继续火力全开地嘲讽道,“所以,你怎么看?”
“感觉有些怪。”灰原初承认道,“也就是说,集团与使徒其实理念是一致的?”
“你在说什么蠢话啊?”男人不快道。
他叹出一口气,如同面对愚笨的学生,又耐心了起来。
“听好了,‘事实’和‘理念’,是两个意思。本地垂迹是一件事实。但如何对待这一事实,才是理念。”
“神道的神仏派,是最糟糕的学生。因为他们连事实如何都没搞清楚……或者说,他们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而集团,仏神派,使徒,则共同认可垂迹说这一事实,但在如何对待这一事实上并不统一。”
“仏神派与使徒的理念,是相近的……让所有人成仏,或者说,让这世界上所有的光回归,这两件事其实是一样的。”
“而集团……呵呵,集团也承认垂迹说,承认光的存在,承认人囚禁了光。但是,集团有另一种想法。”
他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烟杆,然后将它握到了面前,开始逐渐用力。
“真不妙啊,人类离不开神,人离开了神就会死的……该怎么办呢?”他盯着灰原初,冷冷地说道,“……很简单。那就把神,占为己有。”
灰原初看着那冷酷而坚决的态度,突然产生了某种共鸣之感。
似乎像是有某种意志,涌上心头。
……来自亚大巴多的赞同。
灰原初喃喃自语,替亚大巴多发声道:“……那就,囚禁光。”
“——所以,这就是我和她在这里的原因。”男人的神情再次轻松了下来,“因为神道……神仏派,都是些废物。”
“神枝祭是关乎国土安危,关乎几亿人生命的大事,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容使徒插手。”
“但是,神仏派都是废物。集团不相信他们能解决这件事,所以,我们必须自己出手。”
“而且,还有其他好处。如果计划一切顺利,那么她真的会成为‘斋王’。这样,神道与国土的最终核心,就控制在集团手中了……从此往后,废物神道也就不会来拖后腿了。”男人慢条斯理地又抽了口烟,慢慢吐出眼圈。
“……我这么解释,够了吧?”
灰原初这才意识到,那个男人竟然在主动向他解释为什么他会有这一次的行动。
他沉默了片刻,决定直说。
“还有你自己的目的。”灰原初补充道,“你可以借此彻底摆脱她。”
“是的,就是这样。虽然这不重要,只是一个添头。”
“但她为什么会同意?”
“——因为董事会一致表决通过了。”男人澹澹道,“一位斋王,国土镇守,掌控神道的钥匙……终究,还是比一位管理层候补要重要得多。”
“而且……”他又嗤笑了一声,“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吧?”
“在这件事上,她也是自愿的……她觉得自己有拯救世界的义务。所以,在得知了在整个集团内部,确实只有她的资质勉强能够满足斋王之位之后,她同意了亲身参与这一计划。”
“……反正,就算她不同意,她与老头子的那一派从此也会人望尽失……因为奉献与牺牲,是集团存在的准绳,谁都无法违抗这一点。”
“这样,你就可以借此彻底摆脱她。”灰原初又重复了一遍,“如果她成为了斋王,你摆脱了她。如果她没成为斋王,那就是在仪式的途中死掉了,你还是摆脱了她。”
男人既不承认,既不否认,只是澹澹道:“我可没做任何多余的事。”
灰原初看着男人,呼出一口气。
如果说刚才他是后悔自己在这里,那么他现在就是在庆幸自己在这里。
“但你的计划破产了。我在这里,我不会让她成为斋王,也不会让来香杀了她。”
男人耸耸肩:“——确实。”
“在董事会上,当她很轻松地答应了这个计划的时候,我以为她布下了什么后手……果然,等她正式坐上斋王代之位后,我见到了你。”
“不过和你交谈之后,我确认了一件事——其实她并没有做太多的准备。”
“你的出现,只是某种应急机制。她通过应急机制把你召了过来,却没来得及跟你详细交代任何东西。”
“……也就是说,你来了。但剩下的一切,都只能交给命运。”
但说到这里,男人却沉默了下去,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最后叹息道:“但是,和以前的任何一次一样,她这一次……又赌赢了啊。”
“不愧是……受到卷顾的人啊……”男人眯起眼睛,从齿间磨出几分憎意。
“没错。”但他很快坦然了下来,“你说的没错。我原本想好的两种结局都不发生了。她不会死,也不会成为斋王。她会平安地回到集团,然后在董事会里的影响力,因为这一次的成功而更上一层楼。”
“好了,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灰原初初又想了想,打量了男人两眼:“那么,‘关墟’又是怎么回事?”
于是男人指了指自己:“关墟,就是这个人,这具身体,一位货真价实的神宫祢宜。”
“在很久很久,这个男人做了一场交易,结下了一道契约。但在事后,别说契约的内容,他甚至不记得‘他做过交易’这件事。”
“于是,他只是照着自己的意愿进入神宫,逐渐展露才华,步步高升,成为高阶的神职人员……”
“——最后,需要寻找机会渗透神枝祭的集团发现,这次主持仪式的,竟然是之前投下的闲子。”
“于是,集团激活了契约,使关墟的肉体成为可以投射意识的临时载体……最后,就把我的意识投射了过来,由我,‘亲自执行’这一重要计划。”
男人的解释又告一段落。
而灰原初则问出了最后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跟我解释那么多?”
“因为我们是集团的同伴啊。”男人理所当然道。
然后他似乎连自己都不信地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他又收敛起了神色,似乎认真了一些:“好了。灰原君,其实我还挺认同你的……只要,你别满脑子都只有她。”
“你可是造物主级……虽然没脑子,但仍然是个造物主级。我自然想要和你搞好关系。”
灰原初点了点头:“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吧。”
“是上次我问过,你却逃避了的一个问题。”
“你到底想问什么。”
“你到底,讨厌你的女儿哪一点?”
“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够多——”
灰原初打断他道:“你不是刚才还说,要和我搞好关系的吗?”
男人沉默了片刻,表情发生了变化。像是随着记忆,某种非常非常深刻的厌恶,浮了上来。
“倒是学会威胁我了……好吧,我倒是也突然有些想知道,当你知道那件事的时候,你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那是一个秘密。”和凶恶的表情相反,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不是集团的秘密,而是我个人发现的秘密。”
“首先为了称呼方便,她的生理学意义上的母亲……我就给她起一个代号,叫做‘玛利亚’吧。”
“你知道,玛利亚其实没直接将她带到我面前的渠道,于是采取了把她送入圣结,再让风声穿我这里来的策略。而我因为一时决定不下如何安置她,就只是先把她送去了秋江那里,而把玛利亚带回来集团。”
“同时,我也展开了对‘玛利亚’的私下调查。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玛利亚’到底是怎么从哪里弄到的我的遗传因子的……这种东西,应该根本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才对。”
“调查没有结果。”
“……不,是得到了另外一个结果。”
“在怀孕期间,‘玛利亚’自然需要定期进行孕检。每次,她找的都是那种地下小诊所,而且在检查结束后,就将医生杀掉,病历毁掉。”
“但最终,我还是找到了一份遗落的病历。”
然后男人呵地一声笑了起来:“——‘玛利亚’,这个女人……她一直到生产为止,始终是处女。”
“这可不妙。这不是和圣灵派中‘圣母处女生子’的神话,相提并论的神迹了吗?”
“所以,我觉得这样不行,我还是得回去问一问‘玛利亚’本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我的技术人员告诉我,根本问不出来。因为这个女人其实早就是疯掉的的状态了。从很早以前,她的人格就因为不明原因而破碎到不成形状,破碎到连记忆都读不出来的地步。倒不如说,她现在还能维持着看上去像是一个正常人的样子,还能养育子女,简直是个奇迹。”
“所以,不论怎么拷问,她都只会说一句话。”
顿了顿,男人说出了一个名字:“——高御产巢日神。”
“造化三神之一,掌管万物生育的独神。”
他又敲了敲烟杆,态度随意。
但灰原初却感觉到,他周围的气氛,又凶恶了起来。
“她说——孩子,是‘高御产巢日神’,赐给她的。”带着凶恶的气氛,男人态度随意地说道。
灰原初陷入了沉思之中。
而男人则望了鸟居一眼:“哦,时间差不多了。神宫的人快到了。我们该撤退了。”
他一挥手,像是施行了某种术法,远处的斋王代就“呼”地一声消失了。
然后,他向着灰原初伸出手来。
“虽然有些晚了……集团欢迎你。”
灰原初本能地伸过手去——但在最后一刻,那个男人却将手又收了回去,高高抬起下巴,一脸厌恶:“算了,我并不想和你握手。”
然后,他又突然皱眉望向灰原初,突然袭击一般地来了一句:“说起来……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你是为什么而降临到这个世界来的?”
“——你自己的愿望。”
然后,在灰原初一时的愕然中,名为关墟的躯体失去意识,一头栽倒了下去。
灰原初呼出一口气,知道那个男人已经离开了。
他没有去管关墟,而是漫步走向斋王代消失的地方。
身着十二单的少女消失了。
原地被留下的,只有她曾戴过的面具。
灰原初弯腰捡起面具,翻过来——却在面具内部,看见了一枚由光凝聚而成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