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酒馆陷入在一片欢腾中。
无他,只因为步进这种军方动作,在整个果核世界内是太难得一见的景象。
所谓步进,是军方的地面部队所有人从独轮驱动器上下来,列成整齐队列,以徒步队列的形式从观测者面前经过。
这在军方的过境之中,往往只出现在行进部队不赶时间,也就是说军务并不紧急;过境城邦或聚居点的安排让军方非常满意,外加军方的最高主管又心情不错,才会给予地方的礼节性行进方式。
整整一个钟的时间,军方墨绿色涂装的探索者方阵,踏着整齐的步伐从直播镜头前经过。
这并非是独轮驱动器那样通过纯机械的设定所实现的整齐队列行军,而是完全依靠人类意志操控的,依靠高度纪律性与训练规范的,整齐划一的步伐行进。
步进,可谓是人类意志于现实世界中最震撼也最强大的提现,不能不让有幸得见的所有人类,包括部分虚无激动莫名。
“步进?”听闻消息的城主庞库在他的市政厅办公室内有些目瞪口呆,他并不觉得此次关于军方过境的相关安排中有什么特别殷勤的地方值得接受军方如此的礼遇。
他并没有观看军方的过境直播,对于他这样的人物,这种场面真想看的话,即使是现场也并没有多为难。
“不光是我们,我听闻这次军方行进中所有稍有影响力的城邦,他们都选择了步进的方式通过。”议长法布诺作为庞库的铁杆盟友,此时当然也在这件办公室内,他了解的信息似乎比近些年有些懈怠的城主庞库更为全面。
庞库挥了挥手,让前来通报消息的下属离开,这才转头朝法布诺说:“这样的话,就不奇怪了。这显然并不是给予我们的礼遇,军方大概是有什么需要秀肌肉的情况,在变相的示威而已。”
法布诺赞同的点了点头,他的这位老朋友,虽然近些年政治方面有些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的表现,但在某些事情上的敏感度与判断的准确性一向都令他信服。
“但不管怎样,对于在壳阳你的声誉来说,这是一个极大的助力。民众们并不知道军方的目的,只会归功于你。”他满面堆笑的对庞库说。
早些年的话,以庞库的声望完全不用依靠这些,但近些年民间不满的声浪不断出现,他不由为这位老朋友操着一份心,因为他的政治前途早就已经牢固的跟这位朋友绑在了一起。
“又有什么关系?”庞库无所谓的笑了笑:“我倒希望谁能真的挑战我的位置。”
他的神色有一些疲惫和厌倦,对于他们来说,他现在的地位就是顶峰了。
再往上到曙光之门之类的地方担任一个实际上可能更重要的关键部门的要职,与现在这种封疆大吏的风光是没有办法相提并论的,所以他们并不期待。
而值得他们期待的位置,最高评议会的关键席位,在没有人自动退任的情况下等于完全固化了,他们并不拥有这样的上升通道。
但在壳阳,他想实现的政策与想要完成的事情基本也都做完了,要说追求也就真的没什么追求了。
对于他来说该体验的都体验过了,恋栈权位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所以也开始有些尸位素餐的厮混着了。
他倒并没有那么介意让出手中的权柄,比如一直眼热觊觎他手中权位与他的地位的斯蒂尔雅诺,他并不介意让他来取代自己的位置,然后看看他能做出怎样不同的成就。
只是庞库也知道,到他现在的地位,手中的权力已经不止属于他自己了,法布诺这帮一直跟他站在一起的人的利益荣辱早就牢牢的跟他绑在了一起,他就算想让贤也并没有可能听任他自己的意志轻易的实现。
作为他最亲密的盟友,法布诺当然懂得他的心境,却从不在意他对当下工作的意趣阑珊,反而更坚定的为他维护着地位。
那并不是为他,而是为法布诺以及与法布诺相似的群体们自己。
听他老生常谈的说起这样的话题,法布诺有些嫌弃的撇了撇嘴,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与此相应的,斯蒂尔雅诺也做出了跟法布诺相似的判断,他重重的将一叠文件摔上了书桌。
“怎么这么好的狗屎运?军方难得的秀肌肉,居然都给他碰上了?他明明什么事情都没做。”
比登在下方垂首不语,他当然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什么都别说,静候斯蒂尔雅诺自己慢慢消化这倒霉的事情会比较好。
虽然没什么亮眼的特定事件,斯蒂尔雅诺对他们这段时间煽动不满情绪的工作还是比较满意的。
只是他自己倒没什么满足感,因为这一切进行的似乎太过沉闷。
在军方最后方的辎重部队经过两个小时后,种子酒馆里仍旧热闹非常。
不时有毫无意义的吼叫与拍打桌面的声音传出,此时扔在酒馆内的人,大部分饮酒已经超出了自己平日醉倒的量,只是凭借一种特殊的亢奋支撑着早就丧失意识的身体依靠惯性在做着表达兴奋的各类举动而已。
兰吉斯同样处于这样的状态,他今日的饮酒近乎到达了两整杯朗格姆日的程度,虽然连日超大量饮酒让酒精对他的刺激反应大为削弱,可这样大量的酒精刺激仍旧不是他现在可以抵挡的。
与他人癫狂的发泄喜悦与自豪不同,在短暂手舞足蹈的兴奋之后,兰吉斯却陷入了明显沮丧的情绪。
“喂……你……你不是在替虚无们操心吧?”明显喝多的加贺冲他嚷嚷着:“这种时候……嗝……这种时候还愁眉苦脸,你想干啥?”
“军……军方就算再强大……又有什么用。”兰吉斯捂着额头,含含混混的说:“他们……他们总会被……宪卫局限制啊。”
说到这里,他突然掩面抽泣起来:“如果……如果虚无……混进了他们……他们竭力保护的人类当中……那他们有什么办法?”
这才是兰吉斯真正的恐惧,他从来恐惧的都不仅仅是毕博而已。
在果核社会有一种说法,军方保护的是人类,而宪卫局保护的是文明。
不管宪卫局怎么隐藏立场,总会有一些有心人从宪卫局对虚无的微妙态度,发现一些端倪。
“从延续人类文明的角度来说,那群黑狗子没准儿觉得,虚无是相对于人类更好的载体呢。”这是不满宪卫局态度的人对宪卫局最恶毒的猜测。
而在人类当中,对这种说法深有同感的人并不在少数,兰吉斯原本不认同的,但在发现毕博的所为之后,他不可避免的朝这个方向臆测。
在他醒过神来明白毕博是在做什么之后,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样疯狂而犯天下之大不违的事情,这样挑战整个人类群体容忍极限的事情,毕博自己会有胆子去做。
宪卫局那恐怖的黑色阴影,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他想象中毕博的背景。不然他并不觉得,毕博做出这样的事情,能够瞒得过宪卫局无处不在的密探和监控手段。
他当然并不知道,宪卫局的确发现了这件事情的线索,但由于司徒尔森与杨鱼沐这两个宪卫局中低层人员的某些触及伤心事的私心,这件事暂时被压了下来而已。
在兰吉斯看来,一定是宪卫局通过毕博进行着这种人工制造人类碳基身体的研究,所以他不觉得他看见了他们试验现场的事情能够被长久的隐瞒,他所害怕被灭口的,是来自宪卫局无所不在的恐怖力量。
“你……你胡说什么?虚无怎么可能……混进咱们人类当中?”加贺被眼前这个他其实丝毫都没办法看得起的被吓破胆的怂比嘴里透漏的消息吓到了,他的结巴已经完全不同于酒醉后的大舌头与言语混乱,只是他自己没有发觉。
在他周围,其他人当然也没有发觉,包括陷入情绪狂乱阶段的兰吉斯。
他先是被军方秀肌肉的动作所激励与鼓舞,但随即又因为军方对宪卫局的无能为力而陷入巨大的沮丧与悲伤当中,佐以超出他保持最后一丝清明极限的大量酒精,已经陷入到彻底失去意识自控的状态中。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啊……”他的抽泣变成了无助孩子似的嚎啕大哭:“他们……他们在人工合成……合成碳基身体啊……”
“合成……合成碳基肉体?人工?”加贺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左右看了看。
酒馆里多的是人陷入狂笑狂哭的状态,他们最边角的一桌,并没有特别的引人注目。
这样重大的消息,令加贺都忍不住觉得惊恐与紧张,他忍不住看向老板与新调来的同伴巴尔巴多斯。
然而兰吉斯却并不是他们近期觉得能提供有价值情报的唯一一个,而今天这种套话的天赐良机,巴尔巴多斯和老板都有自己的对象在忙碌着。
他终于还是从这个令他震惊的消息中缓了过来,想起来了自己的职责与任务,赶紧向兰吉斯追问:“谁……谁在做这种事?你在哪里看见的?”
然而兰吉斯却只顾着趴在桌上嚎啕,哭到连气都穿不过来了,似乎完全没有听他在问什么。
“说啊……到底是谁……你在哪里看见的?”加贺忍不住推搡了一把兰吉斯,想要提醒他注意自己的文化。
而就是那么轻轻的一推,兰吉斯却顺着他推搡的方向软软的跌倒到了地上,口中嚎啕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显然是已经彻底醉倒了。
他已经是那种完全无意识沉睡的姿态,却仍旧不时抽搐一下发出抽泣的声音,似乎在醉乡深处的梦中,依旧感受着最深的悲伤。
见惯了醉鬼的加贺知道,那种因为莫名其妙的强烈情绪支撑的能表现出交谈与应答,却完全丧失自控力与警觉心的完美状态,已经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消失了。
那股支撑他的亢奋与兴奋,也只能到这里了,兰吉斯已经像所有醉成烂泥的人一样,无法进行任何哪怕无意识的对话与思考了。
最紧要的东西没有探听出来让他觉得懊恼,他憎恨的看着地上如同一堆蠕动的烂泥一样的兰吉斯,恨不得重重的一脚踢到那张丑脸上去。
*
这一天,种子酒馆里的醉鬼份外的多,歇业后直至忙碌到深夜,老板、巴尔巴多斯和加贺才完成所有烂泥从酒馆到丢弃醉尸的后巷的搬运工作,累到几乎浑身痉挛。
酒醉的人被叫做烂泥不是没有道理的,那种状态下的人不管你用哪种方式扶住或抬住,都会跟水加多了的泥浆一样往下溜,所有关节和肢体似乎毫不受力,也因此,搬运起来格外的吃力。
终于完成了这项工作,加贺顾不上休息,几乎是抢着一扇一扇的关上门板,然后急切的向老板汇报了那个把他都吓到了的惊人消息。
“呼,似乎是个了不得的大消息呢!”累到不行瘫坐在地上的巴尔巴多斯轻佻的吹了声口哨,没心没肺的评价到。
他有股子不管不顾的疯劲儿,似乎什么事情都不那么在意,潜意识里加贺一直觉得他似乎跟那位大人有某种相似之处,也因此觉得危险。
譬如这样的时刻,加贺讲出那个令他自己都手足冰凉的消息,巴尔巴多斯却还在叹息:“看来近段时间的首功是你的了呢,这么好的事儿,怎么我就没有遇上?”
老板显然没有搭理巴尔巴多斯的胡言乱语,神色间仿若凝成实质的阴沉与慎重总算让加贺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大惊小怪,这件事情的确值得自己如此的重视。
“没问出具体的地点和人物?”老板郑重的再问了一遍加贺,看到他忙不颠点头之后眉宇间却盖上了一层忧色:“你觉得,你花多久能问出来?”
“问不出来。”加贺老老实实的答道:“我在他身上花了这么久的时间了,那是个彻底被吓破胆子了的废物,如果不是今天恰巧军方过境的良机,我觉得我根本不可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他根本不敢说。”
“这样的话,很可能,这件消息到那位大人那里,给你带不来功劳,反而带来的是杀身之祸。”老板眉宇间的忧色更重了:“这么重要的消息,你却只探了个大概,在那位大人看来就几近是失误与失职了。”
“这样,你跟巴尔巴多斯最近就不用来这边了。”转瞬之间,老板似乎已经有了决策:“先去顺着这家伙这种状态之前活动过的地点去查一下可能的大概范围,这消息我直接跟那位大人汇报,说你们已经顺着线索去查去了,这样算是个有始有终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