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常,刀无相。
风遁先天仙法。
李君武第一次见识这种法术,是在鸿蒙初开殿前与雷音天少主——飞天明王斗法的时候。
飞天明王的真气化为无形刀锋,斩玉石如腐朽。
那本是令鬼神惊诧的法术。
当时的李君武可以使出第五重九霄神剑,绝剑。
绝剑之下,风无常刀无相不堪一击,飞天明王是手下败将。
今日之前,李君武绝想不到,他会用自己手下败将的法术来救命。
李旌阳的真气,已经在碧血天音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释放一空,而他体内的鲜血,也被火中藏刀夺去大半。
原本翩翩如玉树的旌阳先生,此时已是风中枯树,被他夺走的半幅风神铠甲又如风中落叶,受李君武身上的风神法印召唤,从他身上飞离,回到李君武身上。
“风剑仙光明磊落,绝不会使出火中藏刀这种机巧的招式”
李旌阳惨笑道:“宵练剑,既是一柄利剑,也是一种剑法——风刃。将风藏在火中,算是你的独门秘技。大剑仙时代结束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新的法术出现了。你用这一招送我,不枉我一番苦心。火中藏刀有一个破绽,你知道么?”
李君武上前扶住李旌阳,肃然道:“晚辈身上的九曜封神印只解开两重,按理说,是用不出九霄剑气的。
火中藏刀的风刃,只能杀伤肉身,不能破除法术,威力与九霄神剑中的霸剑、飞剑、绝剑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就算是这种剑气,晚辈也需要以风火无间咒积蓄真气,使出九百九十九招九霄剑法之后,才能劈出。”
李旌阳没有说话,而是欣然点头,将夜雨斩龙剑递到李君武手上。
“前辈的肉身已经濒临破碎,抢我的风神铠甲,只是为了多支撑片刻,让我知道这个法术的缺陷和用法……”
李君武道:“恕晚辈无礼,前辈如此做,难道是有什么事要晚辈去做?”
李旌阳道:“我高兴这么做不行么?”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前辈”
李君武苦笑道:“晚辈是开了天眼的,前辈现在元神松散,很快就要魂飞魄散了啊,若是现在不交代后事,一会儿可没机会了啊。”
李旌阳道:“老夫想传这么法术给你,一定要有事求你才可以么?”
“江湖规矩嘛”
李君武道:“晚辈在世上遇到的,无论是人是神,是妖是魔,做的每一件事,都与生意有关。每一件礼物后面,都有价钱。若非前辈出手,晚辈绝创不出火中藏刀这门法术,这是前辈用性命送我的礼物。前辈白白将性命送我,恕晚辈不能理解啊。”
“哈哈哈哈,当年老夫叛出鸿霄仙宫,堕落成风天魔王时候,三界神魔也是这么看我的”
李旌阳道:“也许老夫与你一样,灵魂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才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吧。你能继承老夫的神剑,并非因为幸运。若是你猜不出老夫出的谜题,此时鲜血流尽奄奄一息的,必定是你。”
李君武相信他所言非虚。
这个知悉三千世界所有剑法、完善了九霄神剑剑招的剑仙,心思缜密并不在鸿霄神君李擎天之下。
在将这些秘密传授给李君武之前,李旌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李君武未来最大的敌人——张玄心逼退。
李旌阳喃喃道:“人情翻覆似波澜……”
知府死牢之中,李君武曾问李旌阳,收集浩然正气时,得到的第一句诗是哪一句。
李旌阳说的就是“人情翻覆似波澜。”
李君武低声和道:“白首相知犹按剑。”
这是唐代诗人王维的七律《酌酒与裴迪》: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李君武读诗大多事记硬背,为了应付考试而已。以他的阅历,生平最大的仇敌,便是那个借演戏之机无限靠近美女师姐的猪头师兄。
青葱少年,根本不知道人情翻覆的凶险。
直到李君武置身凡人与神魔同行的天世,才知道人心之深、之险,当真犹如瀚海。
没有可相信的人,也没有可相信的神。
没有可相信的话,也没有可相信的事。
演戏,是众生相处的方式。
生意,是人神交往的法则。
纵然小心谨慎,依然难逃刀光剑影。
在这里,原本死记硬背记下的诗句,变得无比鲜活。
所以,当李旌阳说出“人情翻覆似波澜”的时候,李君武如同被闪电击中,心中无限感动与悲痛。
在这世上,只有真心相交的朋友,才会说出这句诗。
而这句诗的下一句,预示着这段短暂友情的结局。
“这并不是老夫搜集到的第一句诗”
李旌阳道:“人生得意须尽欢……才是。你能瞬间解开老夫出的题目,还能做到若无其事,纵然江湖险恶,这份演技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老夫留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是风神铠甲。”
“风神铠甲?”
李君武瞬间明了:“风剑仙说风神铠甲是牢笼,让晚辈早些毁去,只是还未说出方法,就被雷渊真人给打断了。这幅铠甲是鸿霄老祖打造,它的秘密,前辈一定知道的更多。”
“风剑仙的剑虽然锋利,脑子却驽钝得很”
李旌阳毫不客气道:“风神铠甲虽是牢笼,他若不肯进去,也绝束缚不住他。三界的法术、法器无论正邪,关键在施术者。”
李君武深以为然:“前辈教训的是。”
“你眼中的天地,只是中原而已。凡人与神魔口中的天地,全在大明帝国疆域之内……太小了……”
李旌阳道:“世上不只有正道和魔教,九霄神剑也未必可以击破一切法术。你须记得,李氏称雄三界,靠的,并非九霄神剑无坚不摧的剑气,而是无懈可击的封印之术。
在鸿霄老祖创下的所有封印法术中,九曜封神之阵只能排到第二。
排名第一的,是这件风神铠甲!”
“风神铠甲比九曜封神之阵还厉害?你我都中了九曜封神印,只要用稍微厉害一点的法术就会万剑穿心,还有比这更霸道的封印之术?
风神铠甲穿起来很舒服啊,又体面,有坚固,让人爱不释手啊。”
“这不正是它的可怕之处么?”
李旌阳道:“九曜封神之阵会让你痛苦,让你记得世间的险恶,而且……你只要肯付出痛苦,就可以使出救命的法术。
可是风神铠甲,会让你对一切危险掉以轻心,如同躺在砧板上的鱼肉。
无形的风与善变的人心,都难逃这套铠甲的束缚。
用好它,世上便没有你封印不了的神通!”
“那么请问前辈……”
李君武道:“用好它的关键是什么?”
“啊……这是个问题”
李旌阳长舒了一口气道:“这个问题,就当是老夫留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哇,前辈,大家生离死别这么伤心的时候,请你庄重一点好不好”
李君武道:“明明风神铠甲才是你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怎么这么一会儿就变卦了?”
“人心善变嘛。老夫做神仙的时候潇洒磊落,现在一身神通尽化虚无,已经是个奄奄一息的凡人,所以变卦也很正常”
李旌阳道:“人心善变,这句话,是老夫留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李君武松开扶着李旌阳的手,将清风追月剑和夜雨斩龙剑都收好,摊开双手,对李旌阳道:“前辈还有几件‘最后的礼物’,尽管交出来吧,晚辈一定双手恭迎。”
“有的。不过不能用手,而是用耳朵”
李旌阳站直了身体,笑道:“碧血天音曲的最后一个音调,你弹错了,枉费老夫半腔热血。现在老夫用剩下的半腔热血,为你弹奏真正的天籁之音!”
数百道纤细的红线自李旌阳体内飞出,打在琴弦之上,铮然有声。
九百九十九道……
李君武心中巨震,不觉有泪水连珠落下:
两个同样掌握九霄神剑剑法、拥有风神铠甲、会用风火无间咒的剑仙,若是全力施为,一定是两败俱伤。
李旌阳的每一剑,都避开了李君武的要害。
这么做的代价是,李君武的每一剑,都刺在他的要害上。
他毕竟是曾经的九霄第一剑,有半幅风神铠甲在身,连死去都是一件很难的事。
李君武帮他做成了这件事。
李旌阳一再拖延,终于用尽了维持躯壳的真气,血肉之躯,土崩瓦解。
血雾与琴音之中,浮现出李旌阳年轻潇洒的身影,弹剑而歌:
“碧血天音,白首相知犹按剑。
血海擒龙,长剑为船我为帆!”
一道金光形如利剑,穿破血雾,冲天而起,又刺穿天幕,不知飞到哪个世界中去了。
那是李旌阳的元神——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
“宝剑赠英雄,碧血酬知己……先生是千古豪杰,晚辈何德何能被先生视作英雄和知己啊”
李君武望着悄然合拢的天幕,喃喃道:“但愿先生到另外一个世界,可以有诗有酒有美人相伴,不必再手握利剑,与险恶人心相周旋,可以逍遥得久一点。”
直到李旌阳的元神破空而去,躲在外面的张玄心才返回,拱手笑道:“恭喜李兄!”
李君武抬手在脸上一抹,泪水与悲戚之色一扫而空,犹如戴上一张微笑的面具:“张大人言重了,草民喜从何来啊。”
“昔日九霄第一剑,今日的风天魔王,已经死在李兄剑下,此功堪比屠龙!”
张玄心道:“李兄腰悬清风追月与夜雨苍龙两柄神剑,就是新的九霄第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