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之下,整个知府宅邸一片宁静祥和。
若不是石延禄化出蜈蚣之形,他吸食知府脑浆的方式堪称儒雅。
火灵山上,各色尸妖不计其数,人与妖互相残杀,血流成河,犹如地狱,李君武先是惊讶,继而麻木,并未觉得惊恐。
与血火炼狱的火灵霄宫不同,被吸食脑浆的知府并未身死,而是十分享受。
李君武心道:石延禄做知府的幕僚已有数年,不知这知府的脑壳里还剩多少脑浆了。
吸食脑浆的过程愈是安静,知府的神情愈是享受,李君武心中愈是惊恐。
不一刻,窗外的李君武早已浑身汗湿,幸好呼吸尚未紊乱,正在津津有味地吸食脑浆的石延禄也未察觉。
片刻之后,石延禄的头和脸又恢复凡人模样,按在知府脑袋上的手褪去锯齿,由乌黑转为血红,又便会白皙的颜色。
“大人”
石延禄的手从知府头上离开,六只手隐入宽大的衣服之中,剩两只从袖子里伸出来:“感觉如何?”
知府缓缓睁开眼,神清气爽,说话却变得慢吞吞道:“困倦啊……”
石延禄道:“属下的推拿手法最利睡眠,大人可以早点歇息了”
“劳烦先生了”
知府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道:“自从先生为我推拿之后,本官总能一觉睡到天亮,一个梦都没做过,先生真乃回春……妙手。”
李君武心中道:“你当然没有梦,都不知道你脑袋里还剩几滴脑浆……”
——
“大人?大人?”
石延禄轻唤两声,范庸以鼾声应答。
饱餐之后,石延禄也显得有些慵懒、困倦,他用手指捏住灯芯,用力一捻。
跳动的火苗像被捏住脖子的蛇一样,在石延禄指间挣扎,最终哧一声,被捏死。
石延禄关了房门,悄无声息地走入一间厢房,很快鼾声四起,与范庸的鼾声遥相呼应。
李君武轻手轻脚溜进书房,将那副江山揽胜图从墙上揭下来,又将事先准备好的赝品贴好。
——
“这次做盗贼,有惊无险”
红绫笑道:“我都有点喜欢上这种刺激的感觉了。”
“刺激?”
李君武道:“我却觉得有些蹊跷。但凡我做事,都是九死一生。这一次,有些太简单,反而让人不敢相信。”
“公子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太谨慎啦”
红绫道:“也许是公子通过了上天的考验,从今往后,不再走霉运,而是开始走好运了呢。”
“你没听过天意难测么”
李君武道:“妄测天意,会倒霉的。”
——
玉玲珑中,赏月阁顶。
海棠端坐在白玉王座上,看着巨幅画卷徐徐展开。
“千里江山,尽收眼底”
燕王轻声叹道:“万世权柄,尽在掌握。”
“货在这里”
李君武看着海棠道:“进入玉玲珑阵眼的秘密呢?”
“飞仙已经在玉玲珑之中,为何有此一问?”
海棠惊讶道:“难道这幅图,不是飞仙为了取悦我,专门到知府家里,偷来的么?”
李君武不但没有愤怒,反而笑了。
——
“怎么样?”
李君武心中对红绫道:“我说过,天意向来喜好作弄人。妄测天意,会倒霉的。”
——
“良宵已过”
海棠望着窗棱上的曙光道:“多谢飞仙光临。飞仙力挫武林五大高手,闯过唐门秘阵,诗才惊艳,令燕王汗颜,不愧为江湖名流。有你光顾,我的名气,会越来越大;明月楼的生意,也会越来越好。”
“哈哈哈哈”
李君武纵声笑道:“我历尽辛苦,本以为会抱得美人,想不到今日要空手而归了。”
“飞仙过谦了,既然历尽辛苦,又岂能空手而归?”
雷渊真人从燕王身后闪出,道:“这里有一个反贼的罪名,还请飞仙收下!”
“雷渊真人,你不做在傀儡背后扯线的人了么?”
李君武笑道:“一个扯线的人,开始走到前台的时候,往往是他走向失败的时候。真人如此急不可耐,当心功亏一篑。”
“李兄演技精湛,本官佩服得很”
张玄心笑着走上赏月阁十二层,拍手道:“真是大饱眼福,若非有公务在身,我实在不忍心叫停啊。”
笑容僵在李君武脸上。
魔教的水天魔王、正道的神霄掌门、锦衣卫的镇抚使,这三位共处一室,居然没有刀兵相见你死我活,实在出人意料。
无数条线索闪电一样从李君武脑海中飞起,交织在一处,打成一个结。
他相信自己能解开,但是变化太快,他没有时间去解。
他只好看着别人为自己解开,就像一个头脑清醒的人,看着自己被人开膛剖腹。
——
“此乃万年大计,怎会功亏一篑?”
雷渊真人笑道:“魔教也好、正道也罢,世上所有修仙的人鬼神魔,敌人只有一个。”
“我知道了……”
李君武喃喃道:“那个统治所有生灵一万年的第一神仙家族……鸿霄仙宫!”
我不过是个靶子,我的背后,是鸿霄仙宫。
我被定罪,就意味着鸿霄宫李氏被定罪……真是一盘大棋啊。”
“飞仙很有自知之明,老夫倒小看你了”
雷渊真人颇为道:“这条计策,是老夫献给张少保的。张少保不但虚怀若谷,从谏如流,心思机巧更是天纵英才,略施手段,就令飞仙就范,英明神武,世所罕见。有少保主持正道,剿灭鸿霄仙宫李氏那帮伪君子,指日可待。”
雷渊真人的年龄可以做张玄心的爷爷,可是他夸张玄心的时候,倒像一个乖巧的孙子向爷爷卖弄新学的诗文。
冯子敬说自己的父亲长风道长和这位雷渊真人都是有骨气的仙人,虽然本派势力不及正一、茅山,但是不甘心雌伏于正一教和茅山派的联盟之下,想尽一切办法守住本派基业。
此时一见雷渊真人的嘴脸,李君武感叹:子敬自诩江湖经验丰富,毕竟还是太年轻,自己师父是什么样的仙人,根本看不清。
“哎呀,真人!你真是我崇拜的偶像!”
李君武赞叹道:“十神之中,晚辈有幸见过三神君、大相国寺法照大师、青莲寺夕云大师、清微派长风道长,还有就是真人你了。
我所见过的七位大神里,真人的才华,首屈一指。
论法术,真人可以将别派绝技信手拈来。
论计谋,真人可以布下如此宏大的棋局,能令张少保这么谨慎的人与你合作,真是厉害。
不过真人拍马屁的境界远在法术和计谋之上,令晚辈佩服得五体投地啊。不知道真人还收不收弟子,晚辈行走江湖,经验不足,马屁总是拍在马腿上,想请真人点拨点拨。”
“飞仙不必顾左右而言其他,你没机会逃跑的”
雷渊真人对李君武的揶揄充耳不闻,阴冷道:“天外飞仙受鸿霄仙宫李氏唆使,威胁燕王殿下密谋造反,罪不可恕。幸而锦衣卫缉神司及时察觉,将逆贼李君武格杀于赏月阁中。
鸿霄神君李擎天乃罪魁祸首,李氏一门,尽是逆贼。志士义妖,有能助朝廷缉拿反贼者,必有高官厚禄。”
张玄心默不作声地听着,不置可否。
“真人不但为我罗织罪名,连我的下场都想得如此周到,做神霄派掌门真是委屈你了,你应该去写话本、编戏剧,文史留名啊”
李君武见张玄心迟迟不动,知道这场戏最精彩的片段还没有到来,自己的性命,也并非无药可救,于是将矛头转向燕王:“燕王殿下,雷渊真人说的谋反,你也有份,你不想对张少保说点什么吗?”
“小王凡人一个,你们神仙的事,我哪里插得上手?”
燕王一脸委屈:“我虽然生在皇家,如今手握重兵,可是在可以飞天遁地的神仙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我不过是你们神仙打架所用的一个道具而已。飞仙兄,希望你玩得开心,请你不要再逼我做大逆不道的事了。”
“厉害了!”
李君武道:“今日李某有幸在神级演技之外,又见证了皇家演技。殿下的皇家演技比鸿霄宫的神级演技,也不遑多让。”
李君武说着把目光转向海棠,道:“你不需要演。正道自相残杀,你们魔教再高兴不过了。我是想佩服一下你的胆量,作为童叟无欺的魔教尊者,你居然敢跟这些正道大佬做交易,当心血本无归啊。”
“飞仙不要这么说,我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
海棠楚楚可怜道:“我的法术再高,也只是令这幅皮囊更加精致,若是真刀真枪打起来,无论如何都不是这些大神大仙的对手。
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道具。既然无法掌控,不如随波逐流。
你也听到了,这件事的策划人,是雷渊真人,幕后主使是张少保。我与你一样,也只是棋子而已啊。”
“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说好的童叟无欺呢”
李君武环视四周,抱拳道:“在下能见到神级演技、魔王演技和皇家演技同台表演,真是三生有幸。既然张少保已经默许了我的谋反罪名,不知道少保想如何处死我?”
“本官虽然身居高位,有先斩后奏之权,但是做事断案一向公正清明,决不允许有冤假错案发生”
张玄心道:“李兄威胁燕王殿下谋反这件事,只有人证和物证,本官还不能将你定罪。”
“人证物证俱在还不能定罪?”
李君武奇道:“请问张大人还需要什么证据?”
“疑犯的证词”
张玄心道:“眼下李兄你只是疑犯,还不是罪犯。我很想知道听听李兄的证词。”
“原来大人是想给我一个翻案的机会!”
李君武道:“我若是辜负了张青天一番美意,岂不是太不识好歹了。我的证词是——冤、枉、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