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天色已晚,他决定去爬一爬邙山。他早就听闻,“邙山晚眺”为洛阳八景之一,现在既然赶上了,当然不容错过。而且,除了单纯的欣赏自然风光之外,他也希望这座自古就有“墓葬圣地”美誉的神山能给自己一点灵感。果然,一路走去山路沿途坟茔点点,隐没于萋萋荒草之中,别有一种沧桑。古诗云“北邙山头无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果然名不虚传。
鉴于时间关系,他并没有爬到山顶,而是在山腰上一处开阔的平台停了下来。此时此地,夕阳西下,静谧的黄昏安枕在山脊上,显得格外迷人。他凭栏远眺,尽览洛阳美景,但真正令他感兴趣的,却并非景物之美,而是这冥冥薄暮之中,让人若有所悟,却又难以名状的那份神秘感。为了咂摸这种若有若无的感觉,他一直在那里呆到暮色浓郁,万家灯火的时候才回去。虽然调查陷入了死胡同,但他并不如自己原先估计的那样沮丧。没错,表面看起来,这趟洛阳之行一无所获,但有时候一无所获本身也是一种收获——至少,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对手正处心积虑地谋划这件事,而且他已经设计好一个个陷阱等着自己去跳。“那好吧,我就跳进去,看你能咋地!”他暗自发誓说。
回城的公车上,他用手机搜索洛阳的旅游攻略,很快挑中了一家位置合适,价格合理的快捷酒店。入住之后,他首先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用手机听了会音乐,慢慢地把一天来的疲惫和失落感一点点清理干净,然后下楼,徒步走到步行街一带,找了个干净体面的饭馆点了份羊肉汤和锅贴,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惬意地享受起来。
“作为一次旅游,倒也不虚此行。”他有些自嘲地对自己说。
但这注定不是一次纯粹的度假之旅,从一开始就不是。就在他享受了一晚高质量的睡眠,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异状出现了!当时,他打开手机准备看看时间,却意外地发现居然有一条未读的短息,打开来一看,竟是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洛阳城北,白马寺中,如来驾下。刚开始他以为是平常所见的那种由地方旅游局发布的推广短信,但又觉得不像。再一看号码,他差点跳了起来——竟然是那个神秘的死人黄河清!
钟用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回拨了这个电话,不出所料:仍然关机。但这一次,钟用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他知道对方一直在注意自己,在跟他较着劲!换句话说,这出戏里他不再是孤独的追踪者,他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对手。唯一不利的是,对方在暗,他在明。
“好,我就陪你玩到底。”他对着手机狠狠地说。
在下楼的电梯里,钟用一直在研究那三句话。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究竟有什么问题。直到在大堂办完退房手续,询问服务小姐的时候他才发现了症结所在:白马寺在洛阳城东!先后问了两个人,回答是一致的:没错,在东边。
“不管如何,先到白马寺再说。”他出了酒店,直奔公交车亭,但他在站牌上找来找去,却没有发现合适的路线,索性打了个的过去。
“常跑白马寺吧?”在车上,钟用跟司机套上了话。
“当然,到洛阳来的客人,大部分都会去那里。”
“哦……”
“这白马寺应该去看看,中国第一古寺啊!”司机自豪又热情地对他说。
“那是自然。”钟用随口应道,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憋在心头的奇怪问题抛出去了:“这白马寺,就一座吧?”
“那倒不是。”
“还有?”钟用惊讶之余,兴趣大增。
“全国有好几处,什么江苏啊安徽啊,好几座呢,不过都不正宗。只有咱们这儿才是货真价实的佛教祖庭、释源,从东汉时期就有了。”司机说起来有点愤愤不平。
“这么说,洛阳就一座。”
“那当然!这种东西还能克隆?”
“是这样,那就不会跑错地方了。”钟用笑笑说,困扰在他心中的疑惑仍然没有一丝消散的痕迹。
到了白马寺,他立刻感受到了这座中国第一古刹的气派,如今的白马寺已经不能简单用香火旺盛来形容了,经过大规模扩建已经形成了一个以佛教文化为中心的旅游地标。这多少有点出乎钟用的预料,他原来猜测这里应该是一个宁静的古寺,但现实离这个想象实在有点远。
钟用混在一群旅游者中间,来到寺庙山门前,发现小广场上游人不少,售票口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他没有急于去买票,而是四处转悠开来。他的意图很明确:在没有正式进入庙门之前,先拉开一点距离,对这个神秘的寺庙审视一番,思考一下它究竟将带给自己何种信息,这大概是他多年研究历史的习惯:既要能恰如其分地融入其中,又要能适时地将自身抽离出来。
“买香呃,买香!来到白马寺,无香不入门哟。”一个老人的叫卖声打断了他的思维。这声音就在他身边,彷佛是专门对他说的。他几乎被吓了一跳,本能地退了一步。不过生意就是这样,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买香老人虽然没能有打动他,却引来旁边一群虔诚的香客。看着这些人蜂拥而至,争相竞购,钟用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感动:这年头有信仰总比没信仰好吧,何况一个人对自己信仰抱着如此巨大的热情!
“小兄弟,买一炷香吧,祈个健康长寿,升官发财。”买香老人打发了顾客,看钟用还没走,热情地招呼道。钟用一直不信这个邪,闻言反而加快脚步逃掉了。
进入寺内,他立即感到了茫然:短信上并没有说那里有什么东西等着自己去取,也没有说明什么人将在那里会见他。此时他才意识到,那几句简短的话,不仅地点上存在矛盾,而且语义上也是模糊不清,飘忽不定。
“不管如何,先找到如来佛再说。”他这么想着,突然有点西天取经的感觉。
购买门票时,他还买一份详细的导游图,通过上面的示意图和文字说明,他很快就大致了解了白马寺的主要建筑:天王殿、大佛殿、大雄宝殿、接引殿、毗卢阁,至于哪座大殿供奉的是释迦牟尼,却不清楚。好在大殿堂不多,也就那么几座,他决定从外到内逐一寻找。
他首先来到天王殿,这是一栋元代建筑,古朴庄严,格局是三进五间,体量宏大。但殿中央的佛龛里供奉的不是释迦牟尼,而是弥勒佛,这一点根本不用参照任何介绍说明就能确定:大佛那笑口常开形态就是最好的标志。钟用同时注意到殿内的横梁上悬挂的两块匾额:前书“风调雨顺”,后撰“国泰民安”。意思好,字也浑厚。
转过天王殿,继续往后就是大佛殿。殿脊前部“佛光普照”四个大字,当即让钟用精神一震。不过,这里供奉的佛像不是一尊,而是三尊。看过导游牌上的介绍,才明白这是佛祖释迦牟尼佛和他的两位弟子迦叶和阿傩。这个佛教典故钟用倒并不陌生,所谓“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成语正出于此,它说的是:释迦牟尼在一次灵山法会上面对众弟子,仅手拈鲜花,面带微笑,却不发一言。众僧惘然不知所以,只有摩诃迦叶报以会心的微笑。佛祖见此情形,便对他说:“我有正眼法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这个“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教派就是禅宗,因此摩诃迦叶也被奉为禅宗第一祖师。
“既然如此,短信上那句‘如来驾下’应该就是指这里无疑了!”他在心里思忖着。
确定了这一点,他开始着意去观察佛祖塑像,只见他法相庄严,神态慈祥,座下的莲花台也是宝光熠熠,一尘不染,可以想象殿里的僧人一定很勤谨,这种地方显然藏不了什么东西,更何况靠近佛像的地方是被拦住的,一般人根本进不去。如果有人想通过这里来转交什么物件,那么就算他自己能够偷偷摸摸地把东西放进去,要让作为普通游客的钟用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取出来也几无可能。对方是个聪明人,他应该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钟用迅速地在心里做出判断。
那么会不会是在其他佛像下面呢?钟用想,“如来驾下”并不是说东西一定在佛祖像的基座下,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他绕着塑像一边踱步,一边观察。这里的菩萨还真不少,三尊主像旁边还有各持佛经、如意的文殊菩萨、普贤菩萨,与释迦牟尼像背靠背的则是观音菩萨。但这些佛像都被隔出了一段距离,游客很难伸手触及,这也容易理解,无论是出于文物保护的需要,还是出于礼仪,都是必要的。
一圈转下来,钟用几乎可以肯定,发短信的人并不是打算把什么东西交给他,倒是约见他的可能性比较大。这符合他的预料,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这是一次特殊的会面。那么,这个神秘人究竟是谁呢?是案件的知情者?或者根本就是这个事件的幕后主使?他怎么知道我在调查这件事,而且恰好身在洛阳?这个最后从头脑中蹦出来的疑问突然如流星一闪,给了他某种十分明确的暗示,一个明亮的结论出现在他头脑中:这个人就在自己身边,他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
这简直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发现。他从没有想到,自己身边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人,一双眼睛!或许他正在某个角落注视着自己!想到这里,他开始假装留心佛像,暗中观察身边流动的游客。这个时候,大殿内的游客并不多:一对老夫妻在佛祖像前虔诚地参拜,他们身边还有五六个手里捧香的人,等候着轮流拜佛,拜完之后就到室外的香炉里去插香,整套仪式一丝不苟,规范有序。在他们身上,钟用没有发现丝毫异常,而他们也几乎没把他放在眼里。
其余的人也是比较纯粹的游客:脖子上挂着相机,头上带着蓝白相间的旅游帽,还有一个把帽子扣在腰带上。这些人大约七八个,在一个导游带领下一个佛像一个佛像地观瞻。导游所讲的故事就是释迦牟尼灵山法会的传说,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没有一个人留意钟用。
“莫非我来早了?”钟用暗自嘀咕。“好吧,既来之,则安之。”
无聊之中,他的心理也起了微妙的变化,往功德箱里捐了一点钱,到香案上求了一炷香,按照之前所见的标准的拜佛程序,规规矩矩地在佛祖跟前拜了三拜,许下了一个只心愿:“请保佑我,顺利查出真相,尽早给父亲一个满意的答案。”
拜完佛,他继续在殿内转悠。此时,另一拨游客正在听一个导游介绍殿内的一口大钟。多数大型佛寺的钟都是放在专门的钟楼上的,而这口钟却放在殿内。钟用好奇地凑过去听了一下,发现原来这东西还有更大的来头:此钟高1.65米,重约1500公斤,因每天僧人晨课时,钟声敲响,清脆悦耳,宛如天籁,广传数十里,成为洛阳人清早醒来提神醒脑的灵丹妙药,因而“马寺钟声”也当之无愧地被列为洛阳八景之一。
根据导游的介绍,钟用还在钟身上找到了一首诗:“钟声响彻梵王宫,下通地府震幽冥。西送金马天边去,急催东方玉兔升。”也就是说,这钟声是通灵的。遗憾的是,现在不是敲钟的时间,钟用没法亲耳听到这声音。他只好把精力花在研究钟身上的铭文和纹饰上,以此来打发时间。
前后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其间进进出出的游客也有好几拨,但没有一个是钟用要等的人。有两回,他看到单独的游客进来,便刻意表现出无所事事,一副等人的姿态,试图去接近他们,可来人完全“不解风情”,不但不搭理他,反而刻意避他而去。
看看时间,十点半了,钟用决定不再傻等下去。临出门的一刻,他又不甘心地问坐在功德箱旁边的和尚:“这寺内还有供奉佛祖的大殿吗?”
“有啊,后面的大雄宝殿就是。”
“啊。”钟用有些惊讶,但没有过分表露出来。他出了大佛殿,用最快的速度转到后面去,心里还担心:对方会不会等得太久,已经走掉了?
“大雄宝殿”是一座悬山式建筑,看起来更恢宏,殿内的佛龛也更考究,都是通体贴金雕花的。不过,这里有一点与大佛殿相似:供奉的佛像也是三尊,不过人物略不相同:释迦牟尼佛居中、药师佛、阿弥陀佛分列左右。钟用对这种排列方式感觉很陌生,又蹭不到导游的免费讲解,便问旁边的僧侣。这是个清瘦的老和尚,样子很和善,他告诉钟用:之所以把三位菩萨放在一起供养,是因为他们合称“三世佛”:佛祖代表婆娑世界,后二者分别代表东方净琉璃世界和西方极乐世界。
“原来古人早就懂得了‘三个世界’的划分了。”钟用好不感慨。
“智慧是不分时代的,今天的人并不比古人更聪明。”老和尚说。
“确实如此!”
“你看看这些佛像,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也许是被钟用的求知态度打动了,老和尚指着大殿两侧的十八罗汉塑像,主动点化起他来。
钟用仔细观察了一番,老老实实地回答:“确实栩栩如生,但看不出其中的奥妙。”
“是夹苎干漆工艺,全国独一无二的。”
“夹苎干……什么来着?”
“夹苎干漆工艺。就是先塑好泥胎,然后以麻、丝、绸在泥胎上层层裱裹,层层抹漆,塑成之后再揭出里面的泥胎,因此也叫脱胎漆。”老和尚耐心地解释说。
“竟然这样神奇!”钟用由衷赞叹。
“我们常讲‘脱胎换骨’,用这种方法来造佛像,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老和尚似有所指地说。
“真是受教了,多谢你!”
“不必客气,佛渡有缘人嘛。我看你对这里很有兴趣,所以才跟你说这些。有时候,就算我们想说,客人们也未必肯听呢。”
钟用忽然想起可以向老和尚打听点什么,便问:“每天来这里的人很多吧?”
“这倒不一定,有些时候大半天看不到一个人,有的时候挤得满满的。”
“像今天……”
“还好,不算太少,之前有两三个旅游团,其中一个还是台湾来的,专程来礼佛。”
“难得啊。”
“倒也不算什么,这里经常有海外的团体来礼佛,东南亚,欧美的都有。”
“像我这样的散客不多吧?”
“确实不多,今天就只见你这一个。”老和尚微微一笑说。
听到这个回答,钟用有点失望,但还是很恭敬地应道:“那真是有缘了。”
话说到这份上,钟用觉得不表示一下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可掏出钱包一看却没有零钱,当下也不便犹豫,更不能退缩,就搓了张百元钞放进了功德箱。
老和尚略微有点惊讶,取出功德簿,递给他:“请在这里签个名,我们会为你祈福的。”
钟用没想到一百元还有这种礼遇,惊喜地接过簿子,这当口他蓦然想起松本清张的小说,头脑中立即蹦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莫非神秘人会在签名簿上留下什么信息?一念至此,便详详细细地翻看了当天的签名页,可惜除了五花八门的字体,什么也没有。又往前翻了几页,将最近一周的签名都看了个遍,还是没有什么发现,只好回过头在今天的页面上找了个空白的地方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不过,那个奇怪的念头一旦产生,就附带着产生了一种磁力,吸引着他去展开联想。告辞老和尚,他又跑回大佛殿,向职守的僧侣要来功德簿认真检查了一遍。但很快他就失望了,这仅有的一点希望也像黑夜中的烛火一样,一闪即灭:功德簿就是纯粹的签名簿,一点有价值的信息也没有。钟用深刻地意识到,生活不是小说,不可能按照设计的情节发展。自己面对的很可能是一个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对手。
“施主还没有签名呢。”和尚好心地提醒道。
“谢谢。”钟用惊觉失态,提起笔签了名,对着和尚感激地笑笑,出了门。
此时已经是十一点多的光景,他知道神秘人肯定不会出现了,因此放弃了守株待兔的想法,就在寺院里漫步开来。
白马寺不愧为中国最古老的寺院,里面古迹名胜众多,走不上三五步就不期而遇了,这边是汉代的石雕,那边是唐代的碑刻、明清的建筑,这些东西总是时不时给人带来惊喜。钟用也暂时忘记了调查遇阻的失落,专心欣赏起这些老物件,从中体会一份难得的历史沧桑。大概因为学历史的原因,他总觉得这些老东西会说话,而且使用的是一种古老而神秘的语言。
不知道逛了多久,也不知道逛了多远。他穿过一个小门,来到一个比较开阔的院子里,居然看到了一座墓。这奇特的一景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知道高僧圆寂一般都采用火化的形式,骨灰放在塔中,而很少造墓安葬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