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度过了一个难捱的夜晚,钟用几乎完全没有合过眼。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感觉有点懵。
父亲的病情,谢天谢地,总算基本稳定。由于ICU病房对探视时间有严格的规定,他大部分时间只能坐在椅子上发呆。“要不,回家去睡一觉吧,这里有我们就够了。”母亲过来,心疼地说。“还是我看着,你们去休息吧。”钟用坚持道。“不,还是你回去。现在村里乱得很,咱爸取回来的钱大部分还在家,出门的时候走得急也没功夫藏好,你得回去收稳当。”姐姐打完电话,走过来说。“你们怎么办?”“放心吧,我和妈妈可以轮流休息。”
钟用想想也对,便不再坚持。其实他也很想回家看看父亲遇害的现场,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但当他赶回村子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的气氛已经不太对劲。村口停着两部警车;一路走去,村民也都是谨言慎行,除了点头招呼,不肯多说半句话。
他赶紧回家,一打听才知道事情越发复杂了:已经暂停施工的工地上的一台塔吊突然莫名其妙地倒塌,砸中工棚,当即造成一名正在休息的工人重伤,两人轻伤,而更蹊跷的是,事后检查发现塔吊竟然有被人故意破坏的迹象。
“就昨天晚上的事?”
“没错,加上你爸那事,这已经是连续两天晚上出现血案了。”三叔说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不无担忧地说,“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出什么幺蛾子。”
“我想去发现我爸的第一现场看看。”
“不行,现在大家对立情绪很严重,别多惹事。反正警察已经插手了,案子总有水落的时候。”
钟用犯难了,但一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越是在这种关键时刻他越是要稳健为上,也只好暂且忍耐。他回到家,把屋里凌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在床底的一个坛子里找到了那笔拆迁巨款,除掉姐姐带到医院的部分,还剩7万。沉甸甸的钞票散发着好闻的油墨气息,但他一点也感觉不到高兴,心里也是沉甸甸的,不,甚至比钞票的分量更沉。
中午在三叔家随便吃了点饭,他觉得实在有点困,便回家倒头大睡。大概三点多,钟二过来叫他:“快起来,有大事。”
他连忙爬起来,洗了把脸,跑过去一看,原来是镇上的工作组到了。这事看来惊动不小,工作组不仅包含了书记、镇长、村主任,还有派出所所长,以及另外两个身份不明的男女——在村主任的引荐中,他特别留意了这二人:一个是工程投资方L公司的代表李小姐,另一个是建筑公司的老板黄经理。尤其是那个黄经理,钟用总觉得有点他的姓氏似乎暗示着什么。当然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客气地与之一一握手,暗地里盘算着如何见招拆招。
这是一次恳谈性质的会议,因此气氛还算友好。镇长首先发言,强调无论有什么矛盾都必须以大局为重,以发展为本,反对极端行为。配合这个讲话精神,派出所长代表警方作出了两点声明:第一,全力侦破钟用父亲遭伤害一案,给村民一个交代;第二,对借机闹事,或者破坏工程进度者绝不容情,一旦查实必严惩不贷。但对于钟用最为关心的案件侦破情况,他却只字未提。
投资方和承建公司的意思也很明确:希望跟村民们和平共处,尽快回复生产。为了表示诚意,李小姐甚至提出,准备捐资给村里建一条.8公里的水泥村道。但当钟用提出希望能到工地实地考察时,却被他们一口拒绝了,理由是工地没什么好看的,没意义,不安全。
“果然有鬼。”钟用暗忖,他想了想,换了一个问题,突袭道:“黄总是洛阳人吧?”
“噢……不,我就是本县人。”黄经理愣了一下,否认说。
钟用这突然蹦出来的话,以及他说话时略带犀利的语气,不仅让黄经理猝不及防,连傍边的人也没反应过来。他见大家都有些疑惑,便笑笑解释说:“没什么,认识一个洛阳的朋友,口音跟黄总差不多。”
“哦……”黄经理似乎松了口气,但眼神依然充满警惕。
“另外,我想见见那天第一个发现我父亲的工人。”钟用以退为进地提出另一个要求。
“这个……我帮你转告他——不过,他肯不肯见你是另外一回事。”黄经理圆滑地打起了太极。
“这一点很重要,请他务必要答应。”钟用将“务必”二字咬得很重。
黄经理面露尴尬,正欲辩解,所长插话了:“小钟老师,这事我看你就不要管了,警方会给你一个满意答复的。”
“时间呢?我们可等不了太久,我爸还是重症监护室躺着呢。”钟用语气有些强硬。
“应该……不会太久……请放心。”
“好吧,我相信你。”钟用柔软了一下说,“不过,我还有一个私人问题,想问一下黄总。”
“请讲。”
“还是那个老问题,你在洛阳待过吗?或者工作过?”
“哦……我在那边读了几年书。”
“难怪呢。”钟用恍然大悟的样子,假装不经意地问:“黄总读的一定是名牌大学吧?”
“没,没,普通学校而已。”黄总笑得很谦虚,表情中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僵硬。
这一细微的反应没有逃过钟用的眼睛。他极其怀疑此人就是黄河清的儿子,也很可能就是发短信息给他的神秘人,原因有三:第一,他不但属于施工队,而且施工队的头;第二,姓黄;第三,他似乎对自己在洛阳生活的经历闪烁其词。有这三点,钟用就有了很大的把握。
钟用思前虑后认为,要让黄经理开口说出实情,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当面戳破他的谎言——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洛阳人。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拿到确凿的证据:最好是档案、户籍一类明确标明一个人原籍的文件,而这种东西显然不好搞。但他暗下决心,不好搞也要搞,因为这是他目前唯一的线索。
回到医院,姐姐见他闷闷不乐,关切地问:“怎么回事,家里有麻烦?”
“没事,就是觉得那个黄经理有点问题,很想查查这个人的底细,却不知道从何入手。”
“人家是建筑公司的经理,哪能那么容易让你摸到底细。”
“我也知道,但现在没有什么线索,必须要从他这里找到突破口才行,照这样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
“那怎么办?”
“这不,正为这事苦恼。”钟用两手一摊。
“也许……我可以试试。”姐姐犹豫着说。
“你?快说,有什么门道?”
“你姐夫有个堂弟在城管队干临时工,我好像听他说过,这个黄经理以前是城管队的,后来辞职开了公司,所以……”
“太好了,赶快试试。”
姐姐见他如此郑重,当然不敢怠慢。没想到这事居然挺靠谱,求助信息很快就有了回音,姐夫的堂弟准确地找到了黄经理的个人信息。说来也巧,这个黄经理在辞职开公司之前曾经升过一次官,因此按照程序需要在单位内部做一个公示,那个公示的布告贴出来之后,也没有人去管理,就一直留在了公告栏上,虽说略有破损,但残留的内容明白无误:黄经理,真名黄友发,籍贯不在别处,正是洛阳!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钟用看到姐姐手机上的短信感叹,“谁说合同工干不了好事?”
有了这个这个铁证,钟用决定直接跟这个对手接触。虽然尚不能肯定这个黄经理是敌是友,究竟怀着怎样的目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个人在整件事情种所处的位置,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他都是十分关键的一环。如果说他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这一点都不奇怪。那么,敲开了他的嘴,是否就意味着真相将大白?钟用还不敢完全肯定,但至少有了八成把握。
他掏出谈判时黄友发给他的名片,拨通了上面的电话,这个黄总倒是爽快,一口答应见面,不过他说自己刚回家,现在不想出门。这点小问题当然难不倒钟用,他根据黄友发提供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黄家,这里是位于滨河路上的高档社区,同时也是这个小县城的富人区。黄友发的家是一幢独栋别墅,房子建筑挺考究,高墙大院。钟用按过两通门铃,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过来,从铁门的瞭望口探出一双警惕的眼睛问:“你找谁?”
钟用报上姓名,说是黄先生约好的。
阿姨开门放他进去,领着他穿过一段花木扶疏的小径。院子里有假山池沼,还有一个游泳池,更骇人的是,屋檐下还有一条硕大的藏獒,这畜生健壮得像一头狮子,让人看了不寒而栗。钟用小心地跟在阿姨后面进了客厅,黄友发正半躺在沙发上等他。
“请坐,钟老弟。”他热情地招呼着,“欢迎光临寒舍。”
“黄总太客气了,你这也叫寒舍,我们那宅子就只能叫狗窝了。”钟用笑道。
“嘿嘿,”黄友发打了哈哈,“钟老师是高级知识分子,想必是清雅之人,本不在意这些。说吧,今天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有几点疑问,想请教一下黄总。不过在这之前,我想请您先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黄友发疑惑道。
钟用打开手机,调出在洛阳旅馆里收到的那条神秘短信,递给过去。黄友发一看,顿时一惊,有点尴尬,有点恼火,也有点迷惑。
这些反应,钟用都看在眼里。他心想:这下找对人了。
黄友发毕竟是久经沙场的人,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故作镇定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正想问您呢。”
“问我……你怀疑者信息是我发的?”
“不瞒您说,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我?怎么可能,我根本不知道你的手机号码,也不可能给你发这样自相矛盾的短信。”
“自相矛盾?你熟悉洛阳,也熟悉白马寺,对吧?”钟用敏锐地抓住对方话语中的破绽,紧追不放。
“哦,不,我是说莫名其妙。前言不搭后语,根本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么号码呢?你也不熟悉吗?”
“这……不……不熟。”黄友发显得底气不足。钟用便更有信心了。
“我查过这个号码,是用一个叫黄河清的人的身份信息开通的,我想这个人你应该不陌生吧?”
这一次黄友发没有否认,但他终于开始反击:“钟老弟、钟老师、钟先生,你关心你父亲的案子这可以去问警察,但你今天专程到我家来,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你觉得有意义吗?”
钟用沉住气,不卑不亢地回答:“是的,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
“好,那我就明确告诉你。我跟你说的这个人毫无瓜葛,我仅仅是在洛阳待过一段时间而已,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现在你满意了吧?”
“对不起,黄总,我不是有意要驳你的面子,如果你这样说的话,我只好请你再看一条短信。”
“好,好!你还有什么短信,通通都拿出来。”
钟用把从姐姐手机上转过来的短信打开,递到了黄友发面前,那上面是黄友发的个人资料,照着公示材料上翻录的。
黄友发看着短信,脸色变化很快,先是有点发白,接着有些泛红,最后变成了铁青。他有些生气,大声地质问钟用:“你这……太过分了吧?你在调查我!”
“对不起,我也是迫于无奈,我只希望知道真相,没有任何恶意。”
“好吧,我承认,我是洛阳人。那又怎样?这跟你说的真相究竟有什么关系!”
“我查过我爸出事之前的手机记录,这个号码跟他有过长达三十多分钟的通话。而且,在我奔赴洛阳调查这个号码的来源时,又接到了刚才您见到的那条怪异短信。你说我有没有理由怀疑?”
“你当然可以怀疑,但你怎么就能确定那个人就是我?”
“首先,你姓黄,又是洛阳人;其次,我从黄河清的邻居那里打听到他有一个儿子,在城里有不错的事业,你也吻合;再者,作为工程的承建商,你是利益攸关方,你有动机。也就是说,你所有的条件都满足这个神秘人的标准。我相信这世界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黄友发愣了半晌,终于松了口:“你的推理不错,我就是黄河清的儿子,那个手机是四年前我给他买的,他过世后我就把它带在自己身边。”
“那条短信究竟什么意思?从口吻来看,你显然是怀着善意的,所以请你务必告诉我真相,我们全家都感激不尽。”
“对不起,我想你误会了,我没有给你发过任何短信。”
“不可能,你刚才……”钟用大出意外,本以为柳暗花明了,却不料仍然是山重水复。
“我的那部手机掉了。”
“这……怎么这么巧?”钟用充满质疑的口吻追问。
“信不信由你,我说的是实话。”黄友发苦笑了一下说。
“如果……”
“我明白你的意思,”黄友发打断钟用,“我不妨坦白地告诉你,我也看不懂这条短信。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用我的手机给你发这种短信。”
“那么,你能回想一下手机是怎么丢的吗?”
“具体怎么丢的想不起来,反正突然发现没有了,当时也没当回事,就是一部老手机,不值几个钱,也就没放在心上。”
“那你再想想,有什么人什么地方最可疑?”
在钟用一步一步启发下,黄友发开始仔细地回想,突然他脸色一变,似有所悟。钟用立即问:“想起来了吗?”
“没,没有”黄友发急忙掩饰说。
“你似乎想到了什么?”
“不……我是怕对方用我的手机去干坏事。”黄友发的解释明显有些勉强,不过钟用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
刚刚露出一线曙光的调查又陷入了一团漆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