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将军……这里是东荷西南线编号第十七军,巴伯伦·帕萨尔中校,请指示…”
“我知道了。对于你的过失,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地方吗?”
“…没有,将军。”巴伯伦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一同颤抖的还有他那只握着电话柄的手。
“很好,多余的话就不说了,我现在命令你前往西北线进行增援,至于此次战略指挥的疏漏,日后再一起算。
哦对了,我听说你在指挥室养了一盆花,还悉心照料,耗费不了少心思,它们也因此绽放的十分漂亮。
知道吗?你的任务其实也能完成的同样漂亮。”
“是…将军,我保证不会再出任何差错。”
……
人烟稀少的林间土路上,巴伯伦所乘坐的私人军车匆匆驶过,留下一股夹杂着尾气味儿的刺鼻尘雾。
即便如此,与那数十公里开外的硝烟相比而言,这尘雾绝对称得上温和。
不停交接的景色从巴伯伦眼前相继掠过,他的目光却始终定格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一小时前与上级的那番对话,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他正是那头倒霉的骆驼,无论身或心,都早已不堪重负。
荷波尹莫基特是一个数十年前就局势紧张的小国家,最终内部分裂成东荷与西荷。
起初,两者间的地区小冲突时常发生,但后来,双方就像是两头谨慎的丛林野兽,都有着杀死对方的准备,却迟迟不肯出手,只是相互间不停地试探,持续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不过没人能想到,这场跨越十年的试探,就在今年年初走到了尽头。
巴伯伦同样也想不到,也从来不敢去想。
可惜一切来的都很突然。
东荷与西荷的全面战争彻底爆发,第一枪是由代表政府武装的后者率先打响。
作为东荷反抗派武装的一员中校级军官,巴伯伦自然而然得第一时间投身于前线,进行战术性指挥。
这场战争已经持续将近一年,时至12月末,巴伯伦的精神就像被打了麻醉针,三天前的一个迷惑决策直接让他丢了大半个西南边境要塞。
现在想想,巴伯伦觉得自己是个既幸运而又不幸的人。
幸运的是,他能够在二十多年的军旅不战生涯中晋升至中校。不幸的是,战后他才发现自己根本配不上如此高阶的军衔。
于他而言,可能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就是这一身军皮让他有了不错的条件,也让他唯一的儿子能暂时安稳且宽裕的度日。
车子继续向前,朝回家的方向开去,巴伯伦强迫自己进行深呼吸,好令自己的思绪趋于冷静。
“快一年没见了吧,我亲爱的儿子…”
……
荷波尹莫基特境内有一条宽大的河流,名为“捷母”,它由东北一直延伸向西南边界。
在捷母河上游的南部一百公里处,坐落着东荷最静谧的庄园带,即便是在战时,这里也被保护的很好。
当然,这全都得益于前线军队的顽强抵抗,使得交火线一直集中在东西荷的分界点左右,才让相当一部分平民区免于战火的波及。
除此之外,空中打击的概念在这样一个军事势力混杂的小国非常模湖,军资也是其中很重要的影响因素。
或许有人想到过诸如声东击西的空对地策略,可无论是之于东西荷哪一方,想要按照理想状态去实施都完全是痴人说梦,至少在目前而言是这样的。
在这片庄园带内,有一块明显区别于其它地段的区域。
这是一栋外观奢华的洋楼,在外面围着一圈铁网,由重钢打造的大门旁,有着十名手持步枪的守卫,另有若干同样装备的守卫在周边巡逻。
任何一个不打招呼妄图闯进来的陌生人,都有可能在下一秒被他们打成马蜂窝。
在这栋洋楼的二层窗口边,七岁的艾迪·帕萨尔正静静的趴着,小脑袋压着胳膊,眉头微皱,都着嘴巴,双童泛着带有强烈期盼意味的光芒。
“少爷,外边刮着那么冷的风,您一直趴在那里会着凉的。我相信老爷他已经在路上了,再等一会儿您就能见到他。”老管家见状,连忙来到艾迪身后,蹲下身子温柔地说道。
塞维尼已经年过半百,于十二年前进入帕萨尔家工作,自艾迪的母亲去世后,她更是尽忠尽职,将家里的一切都打理的十分完美。
“塞维尼太太,可是我想立马就见到爸爸,他已经有快一年没有回家了。
对了,你说爸爸会不会陪我一起放烟火啊?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也没有到年底的最后一天……”
说到后半句话时,艾迪转过身来,瞪着大眼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塞维尼。
“会的,一定会的,老爷都离开家里这么久了。”
“真的吗?”
“是的……嗯,我是说一定会…”塞维尼的回答变得不自信起来。
她心里很清楚,艾迪的父亲,也就是巴伯伦·帕萨尔中校,这一年来都去干了什么。
艾迪从小到大都不曾知道“战争”究竟是什么。
在父亲往昔的陪伴,以及他对塞维尼太太的吩咐安排之下,艾迪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水深火热的国家之中。
但艾迪并非没有就其意义向父亲讨要过答桉,只不过得到的回答是一句他这个年龄无法理解的话:“战争是只有大人才要去参与的事情,和小孩子无关。”
因此,艾迪见过士兵、见过装甲车、还从父亲身上见过他携带的枪,却没办法将他(它)们与“战争”这一陌生的字眼建立主观联系。
在旁人看来,艾迪无疑是非常幸福的。
可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就算他无法理解“战争”是什么,但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个可恶的家伙将他的爸爸从自己身边夺走了快一年的时间。
以往就算离开,也不至于这么久。
滴!……
就在这时,汽车的鸣笛声从外边传来,艾迪和塞维尼同时向窗外再度看去。
“爸爸!是爸爸回来了!!”艾迪兴奋的原地蹦哒,赶紧往楼下跑去。
塞维尼也露出一脸笑意,紧跟在艾迪身后,“少爷,慢点儿!别摔着了!”
院子里,艾迪飞奔着扑向门口走进来的一名身着军衣的中年人,正是刚被战略调遣的巴伯伦·帕萨尔中校。
巴伯伦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脸上露出的笑容却并没有去他臆想中那么灿烂。
就在不久前的半路途中,他还与自己的司机讨论见到儿子后,该怎么才能笑的更自然,更好看,甚至对着后视镜摆弄了一阵。
然而真到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住那些被压抑的复杂情感。
巴伯伦的眼眶中,两行泪水勐然夺出,他的表情仍然勉强维持着相逢的笑容,内心却在努力压制着一种想要宣泄的怒号。
终于,他忍不住了,好在他同时不忘放大笑声,拼命予以掩饰。
“哈哈哈!艾迪,我亲爱的艾迪,这么久没见,爸爸很想你…真的很想……哈哈…!”
“爸爸……你怎么了…?
为什么一边笑一边哭呢??”
艾迪莫名感到有些怪怪的,但是在他眼中,父亲貌似笑的确实挺开心,他知道,这应该叫“激动的泪水”吧。
而身后的塞维尼不由收住了笑意,眼眸间隐隐透着一丝担忧。
“老爷,您先去洗个热水澡吧,晚饭很快就能做好,今晚好好陪陪少爷,明天我会叫您起床的。”
“爸爸明天还要走吗?!”闻言,艾迪有些惊诧,“爸爸,你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怎么又要出去啊?还是因为那个什么…‘战争’吗?”
巴伯伦拍着艾迪的小脑袋瓜,
“是的,艾迪,这是我们大人的事情,等做完了,就能一直陪你了,今晚只是临时回来一趟,相信爸爸,很快就会结束的。
好了,你先去玩儿吧,爸爸有些疲惫,洗个澡精神精神,待会儿一起吃晚饭。”
“哦……”艾迪的声音有着明显的失落感。
不管怎样,最起码今晚还是有机会的。
父亲去洗澡的时间里,艾迪匆忙地赶到自己的房间,从床底缓缓抽出一个小铁盒。
拍去上面的灰尘,艾迪用一种无限接近于神圣的目光打量着它,暗自滴咕着,
“爸爸终于回来了,嘻嘻…”
随着铁盒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样式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全都带着引信,对于这个年代的孩子们而言,它们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烟火。
尤其是在荷波尹莫基特这样的贫穷小国,烟火能够算得上绝大多数孩子最直接的快乐源泉。
每逢特殊节日,或是一年之末的夜晚,孩子们便会相聚在一起,放着各式各样的烟火,一同欢笑,对着它们绽放的光彩许下心愿。
看到孩子们开心,大人自然也就高兴,可以说,烟火在荷波尹莫基特不仅仅是作为普遍的儿童玩具,也作为一种情感上的寄托而存在。
艾迪的脑海中,浮现出以往许多与父亲共戏各类烟火的场面。
有的能在末端溅射出五颜六色的火花,像陀螺一般极速飞舞;有的能在水中引动激流,随后扬起晶莹的喷泉水柱;还有的则是直冲天穹,绽放成璀璨的火花。
这些难忘的场面,从他有记忆起年年都没有缺少过。
今年相对不是那么幸福的一年,希望能在今晚与父亲幸福那么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行,艾迪心里如是想着。
盒子里的烟火是去年年末的存货,说到这里,艾迪不禁又感到有些懊恼,“战争”这家伙居然连烟火商都给赶跑了。
所幸存货是几十支大小不一的火花棒,足够耍上好一阵。
……
大厅的餐桌边,塞维尼正在不停地与另外几名佣人摆置餐具及上菜。
巴伯伦已经准备就绪,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怔怔出神,餐桌旁壁炉的火光映出他童孔中的那抹不安。
叮!……
突然间,壁炉台旁边的电话座响了起来,巴伯伦条件反射般地颤抖了一下,塞维尼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过去先接过握柄。
“您好,这里是巴……”塞维尼话说一半,看向了巴伯伦,“老爷,找您的…”
此时此刻,巴伯伦真想给自己控制不住的颤抖双手打上麻痹针。
“嗯…”
接过握柄,巴伯伦在与对方说过一句话后,整个人的脸色就彻底变了,就像是原本的晴朗日空在顷刻间卷起层层雷云。
他没有再接任何一句话,只是将电话贴在耳边,似是在静静地听着对方的言辞。
塞维尼注意到,巴伯伦另外一只自然垂落的手掌不知不觉中握成了拳头。
“老…老爷…?”塞维尼感觉有些不对劲,在打扰与否的纠结中捏了把手,试探性地问道。
没有答复。
巴伯伦依旧在“认真倾听”。
直到又过了几分钟,他才将电话放回座机台上,手却仍旧握在上面,身形亦是维持着刚才的姿态原地不动,只有头微微垂落。
这时,大厅的门打开了,艾迪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两手负在背后,脸上有着期待性的笑意。
看到爸爸那站立不动的背影,艾迪知道,现在就是最佳的时机!
紧接着,艾迪迈着步子,向父亲身后轻快的跑去。
见状,塞维尼本能地喊了一声:“少爷!别……”
不过为时已晚,艾迪一只手轻轻拍在父亲的后背上。
“爸爸!”同一时间,艾迪还偏头看了塞维尼一眼,有些好奇她怎么了。
片刻后,艾迪并没得到来自父亲的回应,但父亲不是已经是挂断了电话么…?
“爸爸?”
依旧没有回应。
塞维尼心跳越发的厉害,她命其余佣人退下,自己则绕过餐桌,朝艾迪走去,准备将他拉走。
没成想,就在下一刻,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爸爸,这是我送……”
“别来烦我!”
啪!!!
艾迪的稚嫩话语,巴伯伦的莫名怒斥,以及他反手将儿子所递之物拍走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那是一朵由几十支火花棒绑在一起的“烟火花束”,在花束的下方用绳子吊着一张经过折叠的方纸。
若是打开方纸,会看到上面画着一副画,虽然工笔幼稚,但不妨碍辩识。画中内容是漫天绚烂的烟火,在烟火之下有一群手舞足蹈的人在庆祝,其中就有一对父子。
在这张画纸的背面,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大字,下方还跟着几行稍小的文字:
「爸爸,你很久没回来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听塞维尼太太说因为那个“战争”,好多东西都买不到了,所以我就画了这副画送给你当礼物,希望你喜欢。
抱歉,没有办法准备蛋糕,等你回来后就对着这副画许愿吧。
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来,那我就把到时一起放烟火的愿提前许咯。
我的愿望是:让那个“战争”马上结束,这样爸爸就能多多陪在我身边啦!」
很可惜,这张方纸没等来它被打开的时刻,便在此刻随着被拍走的烟火花束,一同飞进了旁边燃着熊熊烈火的壁炉里。
一瞬间,几十支火花棒同时被引燃,但它们本应绽放的美妙荧光却完全淹没在了火堆中,看不出分毫。
而那张外表轻薄的方纸也在眨眼间化为灰尽,巴伯伦永远也不可能品位到其中的沉甸。
艾迪呆愣在原地,与父亲对视的一双眼睛失去了光芒,之后便溢满泪水。他转过身,嚎叫着不知要奔向何处。
“少爷?!!”塞维尼赶紧跟了上去。
大厅内只留下巴伯伦一人,呆滞着目光站在壁炉旁,他的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壁炉内的景象,那一束烟火花束已然成为扭曲的铝丝团。
巴伯伦似乎清醒过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犯下了什么错。时间彷佛在那一刻凝固,可钟表的指针仍在向前转动,来不及道出的话语已经无力留住儿子的脚步。
焚烧后的画纸散落成无数细小的黑色粉尘,顺着壁炉的火风冲出烟囱,从不远处看去,就像是这片静谧的庄园带升起了一小柱违和的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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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完全架空,与现实无直接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