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梅所答,叫泼皮沉默半天。
他能想通透,别人的恻隐之心,眼里藏不住怜悯,小心相处,反叫她一次次记起过往。
那怜悯心,并不能宽慰人,却是一把把刺入心扉的小刀。
非她一个如此,东郭济、陶千巧与其他小低阶侍女杂役们也同病相怜,宝印送进城后,他们自愿留在城主府,除想报大罗的恩,也是不愿多见人,唯东郭济恨意更甚,爱出门砸花子,别人则躲着避着,足不出府。
要忘却沦落贼窝经历的痛楚,他们本人需磨砺心境,如佟梅所言,也应在旁人身上。
可惜泼皮城主无能为力,这事上,使唤不了别个。
世间百种万千客,各有不同,遇人见事,生出恻隐之心、厌恶之心、愤慨之心、欢喜之心,近乎本能,东郭济、佟梅等遭遇本堪怜,要叫人人忘记,只以平常心待,哪里容易?
最多藏得深些,佟梅这般感知敏锐的高阶,怎会察觉不到?
再有权势,也做不到。
这个腊月,龙鳞城吕昭君那,收到北方送来的礼。
姬正遣随从送来的。
两人的婚事不涉私情,但四皇子送来的礼,用了好些五彩线、绸缎,包得精细,要算有心,吕昭君看着也欢喜。
好一会才舍得拆开,是个荷包似的百宝囊,里间已装满蜜饯。
随从不显眼,并非常在姬正身边那两位内侍,对吕昭君道:“四皇子说,百宝囊是早前家里备下的礼,有灵气的果脯为妖鹏城特产,买来的,剩下那些凡桃、杏、枣才是他手制,头回做,味儿好不好都难说,只表个心意,还请二小姐莫嫌弃!”
堂堂皇子,几时亲手做过物事,味儿啥的哪里要紧?
吕昭君沉醉着,轻挑一块进嘴,果然没有灵气,但甜味够足。
随从又躬身:“鄙国与蛮楚,暗地里已合谈成,等不得开春,芈氏就要退兵了!”
姬正与国内有传消息的手段,这事吕家耳报神都还没报来。
南晋西南邻居天策府、东南强藩栾氏,眼下都没添乱,与蛮楚议和休战后,老祖姬武君抽得出空,她与姬正的婚事就快了。
破天荒地,吕昭君脸上生出些红晕!
但很快,后面的话又让她微感刺痛。
“二小姐,小的这就告辞!四皇子吩咐,还要往绿柳送份礼,刚进城遇着个商队顺路,已说好等我,不好多耽误人家。”
这一年,绿柳城九阶人仙涨得少,但地仙之数,让吕家都死了攀比之心,要令吕东山再巴结!
吕家外,南晋四皇子也得笼络那泼皮,若非泼皮已有正妻,此外再无姐妹子弟,姬氏指不定还要择人结亲!
“女儿晓得了,只拼力修行就是!他是不能晋级的废物,那狗奴也是,又性子轻佻爱惹祸,等走到他前路儿上,总有遇再犯我手里时!”
石场对父亲说的这话,已沦为笑话,每每想起、梦到,都要叫她羞愧难抑!
听说绿柳又闹起邪魔,但便那厮横死掉,心中藏着这根刺,已再难拔走。
眼下再不乐意,也阻不了四皇子行事,都得顺着:“辛苦你!可要遣几个高阶护送?”
随从陪着笑拒绝:“寻常礼,没啥要紧物事,又只四百多里路,随商队省事些。”
年关将至,多数商队不愿再奔波劳累,但也有些反而趁节挣钱,只是比平日更叫辛苦,沿途轮换着在马车上睡觉,遇城不宿,卖完一波,再赶路做营生。
拉拢人心的事,吕昭君向来不喜做,便由这人告辞离去。
无须一日,随从便到绿柳,跟着的商队受衙兵指引,报备后将酒茶、美食、爆竹、对联等物拉到城皇庙摆摊,晓得绿柳无凡民,如今再来做买卖的,要么物究精美,要么小样实用。
随从自己去求见城主。
送的礼确实寻常,但待泼皮城主收下称谢,随从抱拳请求:“年关将近,不易再寻商队,小的也不想再辛苦回去,还望城主收留过年。”
东山郡将有场大变,大罗亲传心知肚明,也有实力搅局,绿柳城寻常耳报神还进不来,四皇子遣他送礼,吩咐就赖在城里,盯住商家,要没动静,开春后多定些琼花露,借口等人来拉酒,也不走。
商三儿倒不以为意,随口应:“那便请去礼宾司安顿,早饭都不款待,对不住,要足下在街上自寻,此外午时初、申时末请来府里用饭。我家过年可热闹,不怕多你一个!”
再隔日,肥如意、没正形两位山神带着仆役进城。
客卿府早收拾出几个院落,也安置进去,与河神家做起邻居。
听闻地仙醉酿四十九日,他哥俩是掐着时日来的,隔天下场大雪,也出酒了。
商三儿请上老娘,与殷鉴、马宽、梅兴、阿丑、修济、王乾、酒道人、童婆婆、执扇齐聚酒坊,准备品鉴辨识。
人仙没份儿,地仙除被囚的花子与两个没待遇的魂奴,全到了。
商三儿是主人家,先接取一瓢,递给老娘。
商大娘要让,河神、山神都推:“合该您先尝,咱们等得!”
于是,由她尝第一口。
“香!”
激动着赞一声,然后眨起眼:“就只香味勾人馋,此外灵气足些,好似再没别的好处!”
说完,举瓢再尝一口,还是疑惑。
怕老娘识不得宝,商三儿新拿个酒瓢,接了先尝一口,不待细辨,顺手递给大地仙河神。
酒中香醇无以伦比,怪不得老娘拿着酒瓢不撒手,不似平日为人。
灵气添了些,精粹、量与功德叶彷佛,但神魂没丁点动静,确实察觉不到别的异常。
大罗亲传的酒方,名“地仙醉”,料子寻几年,为它耗费多少本钱、人情不说,好不易酿一回,出酒就是成了,怎会没别的用处?
河神尝过,再传给两位山神、阿丑、执扇等。
废地仙感知不到异常,有本事的大小地仙们也是如此。
叫人肉疼的是,三友这酒方,比琼花露出酒还少,一池只得八百斤!
两样世间难觅的料子,本钱不好计较,但不少于三千五百叶,酿出略添些灵气的酒,此外就尝个滋味?
梅兴砸吧着嘴,皱眉想一会,没有头绪,出声问:“前辈传酒方时,怎说的?”
拜师那晚的对话,商三儿事后回想过千百遍,自信一句都没忘,答道:“师父说,这酒灵气足,只防酒力甚勐,饮上三壶,真连地仙都要醉倒,没两三日醒不来!”
酒劲确实大些,但寻常酒类,人仙地仙若不施术驱酒意,多饮一样会醉倒,这算什么好处?
滋味是真的好,见马宽又寻瓢接酒喝,未醉前爱守礼的酒道人躬身:“城主先许我些,别的不说,滋味难得!”
师父是个贪酒的,这酒方便与琼花露一样,纯只图好滋味也说不定,可惜两回通话都没问,商三儿失望着,随口答:“许你二十斤!”
酒道人搬坛儿装酒,小人儿执扇也要讨,想着本钱不便宜,商三儿暂时没允:“他名里占个‘酒’字,余下的等查清楚再说!”
倒也不叫馋酒味的失望,当晚,商三儿又叫彭望进府,杀两尾济水鲤设宴。
除一众地仙,屠壮、董老头、陈婆婆、胖婶儿、甄药神、殷蛟、百里秋实、青衣、红豆也请进府,给尝地仙醉滋味。
各人有所长,多些人品鉴,许能寻着它藏着的好处。
姬正遣来那随从,虽也是高阶,但身为外人,给不起那待遇,只叫偏厅另起一桌,由东郭济、韩思陪客款待。
两尾鲤鱼份量不少,地仙醉却还是舍不得,加上做菜的二掌勺,分得都不多,各人只许饮三杯,过后还要喝的,改上琼花露。
好鱼好酒,都说好滋味,又各有遗憾。
耗数千叶酿出这池酒,任它再香醇,谁夸得出一个“值”字?
席散时,屠壮说:“要没别的用,多分我些!”
他也养着一肚子酒虫儿,叫泼皮郁闷着点头。
当晚只无事,马宽临走前,还宽慰人:“兄弟,世间哪没些个意外?天仙前辈所重之物,与你我又不一样,你占的便宜已不少,莫只贪心!”
果与佟梅感受一样,这开解的话,听着反而更不是滋味!
四天后,才出转机。
第二日傍晚,酒道人醉倒在酒坊门前,这回睡也叫不醒,看着天寒地冻,石牛旁花子都慌张,韩窕妹只得请奇珍阁两位伙计帮忙,将他抬回陶器店。
一醉就是两三天。
第四天早上才醒,酒道人打坐一会,就急冲冲跑去城主府。
见着与肥如意比棋臭的商三儿,他匆匆行个礼,叫:“再匀我二十斤!”
看模样,马宽、商三儿也惊喜:“是有啥好处?”
要紧时候,实诚人竟也学会拿捏,还不饶:“许了我,就与你说!”
商三儿看着马宽,笑而不语。
“十斤也成!”
十斤泼皮也不再允,他叹口气,只得吐露:“喝足三斤醉倒,有两桩妙处!一来醉中助地仙悟道法道术;二来有益温养宝器,虽只醉两三日,应也比得殷、马、梅三位前辈占名山大川,借钟秀造化两三年之功!端的是好酒!”
“嘶!”
这酒不喝醉好处不显,听到的两个齐抽气,不止泼皮,肥如意都已为之前他手散抛费心疼了。
两桩好处对人仙全没用,那天席上喝掉的可惜,也辛亏没允屠屠子!
酒道人又拉着泼皮:“城主多的不允,好歹再给一斤,凑不齐三数,倒要白废两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