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隍庙出来,商三儿便去城东寻老娘,帮着收敛舅舅家尸骨。
棺材只得六口,还要留些给周家人收尸,舅舅家就有五口人。
把难题说了,老娘淡淡道:“这么多人横死,棺材哪够用?有抔土掩着就算不差,你应下周家的,留着吧!”
老娘话虽这么说,面上却有说不出的伤感,商三儿忙道:“刚问过城隍爷,城主府周家公子、小姐、老人加起来,倒有九个,横竖都不够用的,不如取柴禾,先把舅舅一家化了,合葬一口棺里,那边再计较!”
老娘点头同意,商三儿就使唤老狗,拖来些柴禾,再去酒坊里取酒来助燃,把这一家人尸骨合在一起火化,骨灰全拣进最厚那口棺木里。
好半天才得弄完,老娘又哭了一会,等她收起悲切,才一起回城主府。
回去的路上,却在北通街碰到个女人。
请吕上吩咐过的,那位郡丞为讨他的人情,特意派得有衙兵在十字路口拦人,怎还有胆大的闯进来?
那女人太瘦,细看下来,不就是昨日卖虾时见过的痨病鬼小娘皮?
她竟没死,也没走?
师父说,城里还有一个活着的人仙九阶,不过筋脉尽毁,沦落为废人,自家门牙就是她打掉的!
昨天夜里,是自家错听为“他”,哪知是个女的?
也想起来了,昨日她祖孙不买虾,自家确是嘀咕了句不中听的,被听见了?
只因那句话,就打掉自家门牙!
有落牙之恨在前,对方是小娘皮,已成废人,既要报仇,也能调戏!
越过老娘,商三儿冲了上去。
“站住!”
商三儿面带不忿,来势猛,小娘皮吓得脑袋往肩膀里直缩。
冲到她面前,商三儿问:“你筋脉尽毁啦?”
小娘皮摇头,怯生生地答:“没…没有!”
商三儿疑惑间,她又结巴着小声道:“是…是我奶奶,她…她筋脉都断了!”
说完,她眼中带些希翼:“你能医么?”
也是感应到商三儿外溢的灵气,知他不再是凡民。
“医个屁!能医也不医!你奶奶呢?”
被商三儿语气凶到,小娘皮顿时哭了:“她…她动不了啦,你寻她做啥?”
商三儿老娘这才走到,听商三儿说:“我问问她去,才一句话不中听,为啥就打落我门牙!”
小娘皮被吓得一跳,但抬眼看,这人明明有一口好牙!
“哼!”
商三儿鼻孔里哼出声:“我师父给治好的!”
再问她:“你奶奶在哪儿?”
看样子是要寻仇,奶奶又已动不得,小娘皮哪敢答他。
无须动用城里的耳报神和城隍爷,你不说我就不知么?商三儿回头叫:“老狗!”
闻声知意,老狗冲礼宾司大门“呜呜”低鸣两声。
商三儿一脚踹在狗腿上,呵斥:“狗是这么叫的?啊……”
“汪汪!”
老狗在改口,但夹杂着狗叫声的,还有商三儿软倒前的凄厉叫声。
叫声太过凄惨,老娘也被吓了一跳,看向还举着的请罪荆:“这玩意儿这般厉害?老娘打他十多年,从没听叫成这样过,本还想再给两下……”
请罪荆上的倒刺,对肉身并无伤害,针对的是魂魄,被打到就是刺魂之痛!
只吃一下,就叫商三儿受不住!
过了好一会,软瘫在地的大城主才回复些力气,挣扎着爬起,哭诉:“老娘,这老狗是使满城遭难的幽魔,不是老黄!”
听说老狗就是幽魔,小娘皮再被吓一跳,忙退后几步,离它远些。
商三儿老娘哼道:“老娘知道,你昨夜不是说过了么?”
“那你还打我?”
“你在城里拜师,老娘在城外,也和土地婆摆谈!土地婆说幽魔入城时,除了城隍爷,还有一位使绣花针的人仙拼命拦截,可惜敌不过,落得筋脉尽毁,陷在城里!丫头,使绣花针的可是你奶奶?”
小娘皮怯怯点头:“奶奶伤得重,动不了,我刚去城隍庙,就是请耳报神报信,让我爹娘来接!要在礼宾司借住几天!”
最后这句借住,却是已知晓新城主是谁。
自家的牙已经好了,那老太婆又是为绿柳城拼命落得筋脉尽毁,老娘也要护着,就不好再去寻她晦气。
商三儿悻悻地问:“你爹娘也是人仙么?”
小娘皮点头。
有问必答,瞧着就好骗,老太婆打落我牙,合该把她儿子媳妇诓来守城!
收起两颗牙的怨意,商三儿问:“几阶?”
“四…都是四阶!”
四阶人仙还不如自己呢,答案叫城主大人失望之极,没好气道:“知道了!城里水、食不能进口,要吃的去西门外取,东山郡送来不少,还有土地婆周济!”
城主不再报复奶奶,让小娘皮长吐口气:“知道了!”
老娘挥手:“丫头,好生照顾你奶奶,有事儿来城主府寻我,别怕他!”
“谢老夫人!”
错身过去十几步,商三儿又回头问:“丫头,你几阶?”
“六…六阶!”
商大城主一个趔趄,险些再摔倒。
师父说,他这没本事的地仙一阶,还斗不过有本事的六七阶人仙。
小娘皮的爹娘才四阶,自家年纪轻轻却六阶,不孝啊!
她叫啥名来着?
再看时,小娘皮已经进了礼宾司大门,看不见了。
顺空荡荡的大街走回城主府,有耳报神现身出来指点,周家公子、小姐、老妇人的尸骨都被找到,棺木不够用,商三儿就先分男女、再按老少火化,五口棺材分装了,与舅舅家齐运到西门外,都寻山丘埋下去,再烧些纸钱。
那残魂所化的耳报神,其实个儿小,才拇指大小,又只是虚影,所以人仙难觉。
除城主府和北通街,城中各地阖家死绝、无人收敛的尸骨还很多,到晚上,商三儿就交给老狗,让它全城寻找,把无人认领的都送去公仓堆积。
各家门前挂白灯笼、张贴白纸的,还有人幸存,什么都没挂的则更惨,对那罪魁祸首,真能把它累成狗,商三儿心里还会好过些。
可惜做不到,老狗的本事虽跌落大截,却也不是一般人仙能比的,通宵干活速度快,都不带粗喘。
公仓内的空场地上,尸骨就越堆越高。
这些尸骨身上,也有些银钱,瞧着却没以前那种欢喜,商三儿叫老狗把搜刮到的都送衙兵府大牢里去。
头两天,老狗在城里各处拖尸骨,商家娘俩除到城外取吃食、水之外,就只收拾城主府。
成就阳神地仙,其实不吃喝也饿不死,但多年养成的习惯难改,于这点上,莫说两个吃仙桃速成的阳神地仙,多数天仙们都还保留着。
就算肚子不觉得饿,眼睛也会馋。
偌大个城主府,百来亩地,且够娘儿俩收拾、认路的。
娘俩的住所,特意在后院挑选到相邻的两间偏房,饶是如此,也与老宅中能听到隔壁儿子的呼噜声不同,这里房子大,劫难过后,夜里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见,死寂和空旷让老娘有些怕。
身为地仙,还会因为空旷死寂而心里害怕,也算稀奇,头一夜老娘没好意思和儿子说,第二夜才叫他搬过来,在卧室外间睡下,听到熟悉的呼噜声,方得安心。
大户人家主人们的卧室,全都是两个套间,里面住主人,外间住贴身大丫环,方便夜间伺候。
商三儿睡的虽是丫环侍女的床,但比起他老宅来,也要奢华太多,床架全都雕花刷漆不说,被褥也是娘俩找出来的全新一套,褥面、垫单尽是上等好绸子,被里填充着鸭绒、鹅绒。
以前过的日子,还不如人家丫环。
生长功德竹的地方,中间三株竹已焦黑,周边玉石围栏也全部粉碎,老娘便寻些竹篱笆围上,指望它能再生出来。
世人皆知,功德竹叶便是人仙的银两。
娘俩不知它能否还能再生,问城隍,城隍答:“此物不会绝,但须增功德,才能再生!”
探索了两天,酒窖、冰窖之外,商三儿终于寻到周家的密库,可惜里面早已空荡荡,想是周家子孙内斗,自己先搬干净了,有些已分给来助阵的人仙。
没办法,商三儿只得把周家公子小姐和人仙们身上扒来的物件,不管认不认得,一件件回填进密库,师父给的那大坛子“烂肠酒”叫老狗驮进酒窖。
吃食都不能进口,酒窖里原本的酒,不敢喝了。
除此外,破山锤也被老狗找回来,放入密库。
而这几日,外面的曹四满心焦躁。
并非那些已注定分文不值的地契,也不只是商三儿当上城主害他眼红,真正原因是,他忘了自家所藏银子、古董的分量。
光是白银,也是上万两,几百斤重,不可能藏在身上!
而现在满城百姓要被郡里安置到别的城去!
他这几百斤银子,总要装三大箱子,必须靠牲口拉驮,总要在人前展露!
便大箱子上锁,那般重的,别人怎么会不问?怎么能在不打开的情况下解释清楚?
因他拿着地契现,老曹家剩下的族人都晓得那晚曹四进的是曹宅!
难不成说,里面是我老曹家祖传的铁砖?
真开箱瞧了,别人不抢么?郡里来的官员衙兵会护着他么?
绿柳城的又不是不知道他曹富贵底细,只要哪个族人眼红,到官员前告状,官员会怎么判?
不是分给难民,分给曹家剩下的族人,就是收官!
银子太多,也是一种烦恼,很有可能弄到最后,只得一场空!
头两天随老曹家幸存者收敛同族尸骨,他都是蔫的。
心里想的念的,全是怎么把大笔银子悄无声息地带走。
想去想来,实在没别的法子,暂时不能走。
商三儿还罢了,连他老娘都敢留下,便有凶险,也不在眼前!
于是,要走的头天晚上,他去城主府寻商三儿。
现在要见那狗日的,还得先在十字口等好一会,等衙兵通报回来放行,才能进北通街。
曹四满心不服,只不过暂时还要求着那厮!
进到雕龙画凤处处气派的城主府,终得见面,曹四拍着胸脯说:“打小一起的兄弟,老三你要守城,哥哥哪好丢下不管?万不能失了义气!”
商三儿瞪眼难信:“你不走?”
“想了两天,真不走啦!哥哥陪着你!”
城里人都要走光,能得曹四陪着当然好!
魔患每死十名凡人,师父要多受罚一年,但只多个曹四的话,相比两千七百多年的刑期来说,影响不大,死就死了。
不过这厮,怎会留下来陪死?真这般义气?
商三儿还在猜测,曹四又道:“不过你住城主大院,这般气派,哥哥不好还留穷窝子里,曹府大宅本就我老曹家的,须判给我,我有地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