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三儿不是有长性的,钓虾每天只肯花一个时辰。
但真要运气来了,谁也挡不住!
绿柳城东门外小小的六节山顶,此时围在黑黢黢深不见底天坑周围的,不下百人,全都在钓虾,但今日也就他商三儿一个人开张!
虽然只是条一节的幽璧虾,卖给城主府也值一两二钱银子,只要人仙大爷们用得上,那就是稀罕物!
上次钓到一节虾,已是两个月前了。
虾抓在手里,犹在挣扎。能换银钱,商三儿绝不会嫌它体温冰冷,只防被虾钳剪断手指,把马尾线上的活结扯开,不再伤到它丝毫。
马尾做的钓线很细,但上百丈长也要裹成好大一团,加上转轮,全扔给旁边的曹老四:“哥哥帮我收拾好,明日再找你讨!”
抓着虾就想往山下跑。
曹四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王八羔子!我钓到虾时,哪次你不打秋风?怎么,今儿要自家吃独食啦?”
“好哥哥唉,我那老娘的厉害你不知么?这么多人瞧着,个个嘴碎,哪里藏得下好处?一会叫她晓得了,能赏我几个大钱买肉吃,就算发慈悲!你还想从我老娘手里打秋风么?”
曹四这才松开手,讪笑道:“看你要跑,还以为是坏了义气,倒忘了这遭!”
又疑惑地问:“那你跑啥?”
对这个逢红白事一起上门蹭席、赌钱时一起压闲吃庄、吭外地客时彼此合作的好朋友,商三儿倒不瞒着,不过压低了声音:“礼宾司不是住进好些外来人仙?我得赶在老娘晓得前,找他们卖虾,那等不拿银钱当事儿的大爷,多卖出几钱,才有落咱手里的!”
曹四了然,猛点头:“那快去,午间孟娘子那碰头!”
“好嘞!”
留曹老四收拾线团、转轮,商三儿撒腿往山下跑。
与商三儿不一样,曹四有大名,本叫做曹富贵,不过在家里确实排行老四,厮混久了,商三儿就叫他曹老四,渐渐别人也这般叫。谁叫曹富贵仗着年龄爱当哥哥,那就别怪商三儿把便宜讨回来。
六节山说是山,其实只是个大些的山包,才数十丈高,下山很快。
不过山顶天坑极深,据说底下直通九幽之地,偶有魔气透出,被风吹下山来,侵入人体就是一场大病,便胆大不信邪的商三曹四等上百个钓虾者,也只敢在有日头时下钓线。
因那通往九幽之地的天坑,就算土地婆许可,东门外也没几个人敢来种地,牲畜棚倒建了不少。
山下到东门这两里路,道旁全是百十年的老树木,稍远有些牛羊在林中吃草,放牧的老叟、童子都躲在树荫下歇凉,或抽旱烟、或捉虫子耍。
若论树龄老,绿柳城当然要数城隍庙前那株老柳,树干须得七八个商三儿才合抱得过来,它也不是绿柳城得名的第一代老柳,不过因为城名,老柳若枯死,当任的城主都要在那儿再新栽一颗,现在这棵也七百多年了。
幽璧虾命硬得紧,但力气不算大,任它在手里挣扎,下山后跑过两里林地,商三儿从东门进城。
东门历来不被城主看重,城墙上歪靠着几个衙兵,门洞下则只有两个老头儿。守门老头已老朽,负责早晚开关城门而已,又是熟识的,自是任他飞奔而入。
绿柳城不大,只东西两个城门,东门内北侧就是菜市,时令果蔬、肉食都在这卖,入城就能见;南侧是泥瓦行,堆着些东门外砖瓦窑拉来的货。
前几年,商三儿还曾讥笑过,周家城主怕不是傻,砖瓦窑还罢了,菜粮则多从西门外担进城,穿过整条东西正街才能到菜市卖,要让种菜的多走多少路?
不想曹四替城主答他,商队、人仙也全从西门来,进城就见乱哄哄的菜市,哪有体面?
说得商三儿哑口。
且不管这些,踏着青石板,从东正街抄小巷近路转入北通街,再走到尽头,城主府东侧第二家礼宾司,才是他的目的地。
本城只有两条街,东西向是正街,南北向则是通街。正街连接东西两个城门,按十字路口分为两半,就是东正街、西正街;通街也如此,两边分北通街、南通街,北通街尽头是城主府,南通街尽头则是城隍庙,两端都常有人群聚集之时,就留有大片青石铺成的空旷场地。
站在礼宾司门前,身后是大片的空场地,不见虎卫、衙役走动,商三儿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吆喝起来。
背后的空地不小,以至于绿柳城人们叫“北通街”时,若没有特别指定,代称的就是这儿。
正北端当然是全城威风无二的周家城主府,沿空场地两边也没有普通人家:东面第一家是官衙,第二家是礼宾司,第三家是商三曹四等幼时启蒙的公学,再下去衙兵府、茶坊等;西面第一家是客卿府,第二家虎卫府,第三家是工匠司,再往下是公仓、曹四本家曹大老爷的家宅、杂货铺。
比不得曹家,老商家祖上应该没阔过,常被最近三代人夸嘴的,就是商三儿的太爷爷当上了虎卫,可惜这位太爷爷未能得善终,因卷入上任城主夺位之争,死在乱中,也直接导致商家没落至今。
在平头百姓眼中,商三儿这样的泼皮算是不安分的主,可惜在这城里最要紧的地方,他也知晓自家才几斤几两。
五百虎卫都算半个人仙,个个眼高于顶,不会与街上的泼皮无赖有交情。
官衙中的小吏、衙兵,赌钱高兴时也能搂着肩膀称兄道弟,不过真有几分交情在,鬼才知晓,至少衙兵打商三儿板子时,没觉得就轻了多少。
把幽璧虾直接卖给人仙,算是抢城主府的买卖,好在对才一节的小虾,卖不上功德竹叶,周家也没怎么重视,这才有人得钻空儿,区别只在于别人有时间,逢外来人仙进城之日,能拿着虾耐心候机会,商三儿则要防备听到消息后找来的老娘,时不我待。
满城都知,老城主大丧已过三个月,周家公子们争位还没出结果,各交结外援,城里才来了这些个人仙,全不住仙客来,而是留在礼宾司。
虽说这些日子还都只动嘴皮子吵,但保不齐哪天就打起来了。
吵是定吵不出结果的,凡没有子弟亲属在虎卫里的人家,都是事不关己,连衙兵、小吏都等着好戏开场,打赌几时开始。
这节骨眼上在北通街高声吆喝,不知可会惹祸?
等了好一会,不见有出门的,商三儿就越来越焦躁。
仙凡有别,人仙一般也不会与凡民计较的!
怕个逑!总不至于因老子一声吆喝,就打了起来!
在商三儿心中,城主府太远,还是老娘更厉害难缠,实在没耐心再继续等,他略提些气:“卖幽璧虾……”
平日自诩胆儿肥,在这却不敢真张狂,叫完这一声,商三儿就住嘴等着。
听见声音,还真就有一位走出来。
看清碎步慢悠悠从礼宾司走出这位,商三儿暗叫:“老天爷好生不公,这般风吹就倒的小娘皮,也是人仙么?”
这位人仙,个子不矮,就是太瘦了些,瞧着年岁不比他商三儿大,胳臂腿似那待入灶的柴禾,只怕全身上下加一起,都没几两好肉。
瞧清楚商三儿手上挣扎的虾,她有些失望:“只…只才一节么?”
凭外观看不出是否人仙,但开口问幽璧虾的,岂能不是?
非但骨瘦如柴,小娘皮说话也怯生生的,声量如蚊,全没半点人仙该有的气概!
商三儿弯腰谄笑:“仙子,今儿到现在就我钓到,或许就那么一只,错过就没啦!”
面对个凡民,这位女人仙说话也很艰难,她摇着头,小声地道:“一节的,于…于我并无用处!”
两个说着话,她身后又走出个老妪,脚上翘头履、身上小短襟,都绣着芍药,瞄商三儿一眼,老妪对先前的女子道:“丫头,既是没用的,回去吧!”
“好的,奶奶!”
冲商三儿欠身一礼,瘦丫头搀扶老妇人,转身回了礼宾司。
祖孙俩走远,生意黄掉,商三儿很不忿,嘀咕了句:“除了白些,人仙小娘皮也不比柳絮院头牌长得好!瘦得这般模样,莫不是得了痨病?”
好在没等他失望太久,里面又出来位穿皮坎肩的大汉,赤着膊哈哈笑:“陈婆婆瞧不上一节虾,我倒不嫌小,带回去给刚修行的小辈用!”
随手抛锭碎银过来:“可够了?”
接手里一颠,凭多年手感,知在二两上下。
人仙不会讨找补的。
虾不但卖出去,还卖了个好价钱,商三儿心花怒放:“够了够了!仙大爷好人有好报,洪福齐天!”
把幽璧虾递过去,汉子接了,随手从腰带上扯个小袋子出来,直接装进去。
商三儿给他作个揖,才兴奋着离开。
近二两的碎银是整块,要想不被老娘全搜刮去,还得剪开!
心情好,脚边仿佛有风,一路小跑进西正街的银器店,商三儿才轻喘着叫:“借银剪用!借银剪用!”
都是老街坊,银器店又是惯来的,掌柜的与他熟,此时店里又没客人,随手就递把银剪过来:“老三,今天发财啦?”
“莫乱说,我这糊口都难,哪有发财?”
嘴里应付,手上不慢,把碎银“咔嚓”剪下一角,约莫六七钱重,余下的够应付老娘了。
还掉银剪,商三儿叮嘱:“可莫往外说,不然我挑桶粪泼你店里!”
掌柜的笑着挥手:“放心,我做银器的,嘴最严实不过!”
商三儿哼哼着翻白眼:“别只顾吹,就你浑家那碎嘴,城里几个妇人能比?”
掌柜的嘿嘿笑:“现下不在家,我定不与她说!”
商三儿这才出来,想着:“这角银子,先藏巷角耗子洞里去,晚间再拿去做本,若是能赢,让卖卤肉的张胖子帮存着,量他也不敢坑我!”
与绿柳城大多数人家一样,他家也在某条巷子里,巷子两头都是通的,一边连西正街,另一边可达南通街,也就是说,位置在绿柳城的西南角。
街上店铺只要没有紧挨着,中间就会有一条小巷,内里又彼此岔路相通,所以小巷很多,且都无名,祖辈世代居住之地,倒都能寻到路,外地人不识路,也不会进去乱逛。
揣好银子,暗乐着拐进巷子,但还未到耗子洞旁,许是年久失修,旁边民宅上一块瓦片无风自动,“哗”地掉落下来。
商三儿也敏捷,听到头顶上瓦响,身子急往后仰。
瓦片落在三尺外,“砰”地砸得粉碎。
不巧的是,一颗飞溅起的碎片正砸在商三儿嘴唇上,打得他嘴皮发麻!
“呸!呸!”
吐出的口水里夹着血丝,还有两颗门牙!
“今天先叫我发财,再见红,披红又挂彩,是要做新郎啊?”
心头自调侃一句,捂着嘴,感觉生疼,他又气恼地跺脚:“老子都快二十了,又不是孩童,没本事求到人仙相帮,掉的牙还能再长回来?往后人破相,说话还漏风,媳妇更难找不说,且要被曹老四他们笑话好久去!”
掉瓦的人家也是老街坊,放不下脸去讹他家,前后也无人看见,这亏就只能自家吃!
真是又疼又委屈!
“汪!”
听见熟悉的狗叫声,商三儿才一个激灵回神过来,急放眼打量身边。
这段路,别说耗子洞,杂草都没两三根!
巷角黄影闪动,先慢步来一条黄狗,后面瞪眼叉腰跟着那位,不正是他老娘?
老娘手上,还拿着老商家祖传的擀面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