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疹伤寒和伤寒一直都是控制人口的大杀器,直到出现了足以对抗它们的抗生素才算控制住病人体内感染的发展。但19世纪没有抗生素,就算真有抗生素,管的也是治疗,能真正有效防止传染扩散的还得从根本上掐掉它的源头。
斑疹伤寒的源头就是虱子里立克次体【1】,通过体虱和鼠蚤传染给人。
卡维的军医手册上花了相当大的篇幅,用于规范军队用水和个人卫生,同时也将灭鼠灭虫说得很清楚。但显然,第六军的随军医生并没有把他的手册当回事儿。
西线部队的军医也接受了卡维的培训,但并不受卡维约束,更没有什么积分升降制度。
何况,处理亚当斯的是这儿的内科医生。
卡维告别了亚当斯,没有直接去找负责医生的麻烦,而是先在病房巡视了一遍,想亲眼看看情况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他收紧了衣领和袖口,裹上黑色披风,在护卫的跟随下掀开布帘,走进了其中一顶帐篷。
顿时空气中一种奇怪的气味扑向了他的鼻尖。
没了酒精,没了石炭酸,卡维已经许久没闻到这种气味了。如果硬要加以形容的话,这儿的空气就和一条没有加盖的阴沟泛出恶心脏污时一样。
此时,两位穿着军服的士兵正抬着一具用破斗篷残片裹着的尸体,向门口走来。
“来来,让一让!”
卡维看了眼尸体,上面没有血迹,就多嘴问了一句:“请问,他是怎么死的?”
一个在现代医学中最最基本的疑问,放在了这间帐篷中却成了让所有人都难以开口的难题:“这......这得问问医生了,我们也不知道。”
卡维没有为难他们,而是顺着话继续问道:“哦,那医生在哪儿?”
士兵冷不丁看到了卡维斗篷下遮盖了一半的领章,心里打了个哆嗦:“正在里面处理病人呢。”
“谢谢。”
卡维点点头,让过两人走了进去。
[最能衡量一场战争灾难程度的地方并不是战场,而是医院],这是当初尹格纳茨写在《外科医生回忆录》中的一段话。卡维之前还没办法彻底领会这句话的含义,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
第六军的临时救护所,也就是之前埃特勒所说的兵营医院,早已经陷入了医疗资源紧张的窘境。
随军的四顶大帐篷中三顶用于安置外伤伤员,另一顶则是临时的内科病房,处理的都是轻症病患,真正的重症会被移送进周围的农舍中加以照料。
不过除了治疗手段略有不同之外,不论内外科,士兵的住宿条件都相差不大。
这儿住了上百位病人,床位紧缺到两人睡一张床,其余还有许多士兵只能裹着毯子躺在地上。其中就有好几具尸体,刚才被移走的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内科负责人奥洛克医生正站在帐篷过道偏后的位置,为一位病人做诊治:“你的脑门稍稍发烫,应该只是伤风感冒了而已,我会让厨房给你准备韭葱和玫瑰花瓣,充分捣碎后再加入一些牛奶,搅拌均匀,然后......”
“喝那东西能有用么?”病人的鼻音确实很重。
“喝?”奥洛克摇摇头,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不,那是用来擦脑袋的。”
“擦我的两鬓?”
“对,揉搓十分钟,只有这样才能起到凉血和减缓头痛的作用。”奥洛克简单写了两笔,“对了,记得感冒期间不能喝烈性饮料,尤其是你身上那瓶酒。”
“好吧。”
奥洛克将手里的病历塞给了身后的护士,然后又取了一本:“接下去是......”
“请问是奥洛克医生么?”
“嗯?”奥洛克回头看向远处走来的卡维,“我就是,你是谁?”
“军医处副督察,卡维·海因斯。”卡维笑着自报了家门。
奥洛克一愣,看了眼领章,又看看他的脸,倒是想起了这个名字:“卡维医生,您不是应该在北线给伤病们做手术么?怎么跑来我这儿了?”
“受了布来希特大公的军令,来这儿支援。”
“哦哦。”奥洛克点点头,指向帐篷外,“外科帐篷就在不远处,出去右拐走不超过百米就能看到入口,我这儿还有病人就不送了。”
内外覆盖的病种不同,身份更是有别,通常情况下无法僭越。
对方说得很直接,意思也很明确,就是不希望卡维插手。卡维也知道在内科问题上自己缺乏干预的“资格”,能说的只有一些抵御传染病的方法而已:“我听说是奥洛克医生负责军医院的建设工作?”
“对,怎么了?”
“我有些医院建设方面的问题想和你好好探讨一下。”
卡维毕竟顶着副督察的头衔,按理来说是有巡查的权限,况且现在姿态放得并不高,他没理由拒绝:“卡维医生如果有事儿可以去我的办公室,我这儿还有几个病人,看好就来。”
“不急不急,我正好对内科有些兴趣,在旁边看着学习学习。”
奥洛克有些不舒服,可也没办法说他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查房下去:“112床是......肠胀气?”
“医生,我的肚子里全是气体,不停地发出咕噜声,而且会产生难以忍受的疼痛。”病人难以忍受现在的痛苦,“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雷声,它一响我就紧张。”
“昨天夜里给了灌肠,结果怎么样?”
“还好吧,排泄了些东西出来,但今天又开始了。”
奥洛克快速在病历本上写了一段内容,然后解释道:“肠胃胀气通常是因为消化不良引起的,大量气体混杂着肠道内的液体所产生的骚动噪音,我猜可能是这几天的面包太硬了。”
“确实,那块黑面包硬得难以下咽。”
“有点体温了......不过程度不算重。”奥洛克用手背搭了他的额头,说道,“我会给你用一点驱风剂,喝上两天就会好的。”
“驱风剂?里面都有什么?”
奥洛克笑了笑,说道:“放心吧,就和你平时喝的薄荷水差不多【2】。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来找我,我会给你换另一种甜姜茶,只不过效果会差一些。”
“甜姜茶我以前喝过,没什么用。”
“哦?”奥洛克警惕了起来,“那看来单纯用驱风剂效果也很有限了......”
“那怎么办?”
“没关系,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麻烦的疾病。”奥洛克对自己的诊治能力很有信心,将原先记下的治疗办法划去,改了两笔,“在驱风剂的基础上,我再加上一小勺松节油、少量乙醚、阿维胶和止痛剂,服用后两小时内必定见效。”【3】
“谢谢医生。”
“不客气。”
如果站在病人视角,奥洛克确实是一位认真负责的内科医生。因为他的治疗并不只限于医药,还会关心病人的饮食:“通知厨房,将他的面包泡在肉汤里,帮助他消化。”
“是。”
“对了,蔬菜里的卷心菜和黄瓜都不能上他的餐桌......算了,蔬菜沙拉全部取消,肉类也减半,调味时只用盐,餐后酒换成稀释后的清澹白兰地。”
“好的。”
“这些东西吃不饱吧。”病人忽然听出了些问题。
“都胀气还吃什么东西,让肠胃好好休息休息吧。”奥洛克叹了口气,走向了下个病人,“这位还在发烧?”
“对,已经连续高烧三天了。”
“唉,加布伦茨的鬼天气,让病房里全染上了严重的伤风感冒。”奥洛克看着病人痛苦的模样,心中不忍,“我让你们去找的母鸡呢?”
“正在厨房里呢。”
“杀了?”
“没有没有,您不是要活的么?”
“没杀就好。”奥洛克让护士去取母鸡,自己则走到病人身边反复摸着他的额头和腋下,“体温太高了......”
卡维就站在一旁看着他。
刚才处理肠胀气病人的治疗方法虽然花里胡哨的,但万变不离其宗,总逃不过内科三大途径:对症+对因+兴奋剂。
肠胀气也就是肠鸣音亢进,在现代医学视角下可以鉴别的内容不少。如果算上腹痛的话,大致可分为三种情况:炎症、肠梗阻和肠道出血。
病人没腹泻,基本可以排除炎症,也没有内出血的症状,也能暂时排除出血。现在最符合他的诊断就是肠梗阻。这么看起来,奥洛克给的治疗总体来说也算基本符合病情。
只不过这个病人之前吃过大黄一类的泻药,看起来梗阻情况不容乐观,治疗方案有多少效果就很难说了。
“卡维医生,你觉得我的诊断怎么样?”奥洛克忽然开口问道。
“内科诊断方面我实在不好评价。”卡维笑了笑,说道,“不过我见过法托拉德医生的查房,个人觉得你刚才的处理方式对我非常有启发性。”
“哦?”
法托拉德在奥地利内科医学界的地位不容置疑,基本就等同于尹格纳茨在外科。卡维如此说辞让奥洛克心中暗暗惊喜:“法托拉德医生的内科造诣比我深厚太多,不过这种简单的病症治疗起来也都差不多。”
肠胀气正好中了以导泻为主的内科治疗的下怀,真正让卡维觉得奇怪的还是刚才说的母鸡。
不论这个病人是不是伤风感冒,或者别的其他疾病,在如此高的体温下,母鸡到底能起什么作用?
关键它还是个活的!
“刚才你说的母鸡,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一种用来降温的方法。”奥洛克难掩心中苦恼,叹了口气说道,“这是一种比较极端的做法,一般病人不需要这么干。可他已经连续高烧了三天,我实在没其他办法了。”
卡维实在不懂降温和母鸡有什么关系,也懒得再问。
现在既然和他套上了近乎,见消除了戒心,卡维便慢慢走向病床,问道:“不介意我看看吧?”
“没关系,看吧。”
从病人额头传来的温度来看,体温恐怕超过了39度,连续高烧基本就已经和伤风感冒没什么关系了:“奥洛克医生有没有用过体温计,这对疾病诊断有不小的帮助。”
“体温计?那个太麻烦了。”奥洛克甩甩自己的右手,“我的手背就是最好的体温计,机器有时候会犯错,它可不会。”
“好吧。”
卡维现在最在意的还是在亚当斯身上发现的斑疹伤寒,如果有这样一位病人存在于这样的病房环境中,必然会有更多同类型的病人。
所以他的第一步就是掀开被子看病人的躯干皮肤,斑疹伤寒之所以有“斑疹”二字,就是因为它会发出不少皮疹。
这种鲜红色皮疹是斑疹伤寒最主要的特征,超过90%的病人会有这种症状。最早出现的位置就在胸背部,四肢受累情况倒是因人而异,有些人确实不会向四周和脸面部扩散。
就算皮疹退了,最后也会有色素沉着。
卡维不掀还不要紧,一掀就像掀开了虫子的老巢,顿时好几个黑点从卡维身前跳过:“好多跳蚤!”
“野战医院的病房,跳蚤肯定多。”
奥洛克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不过病人胸口上的一个个红点却让他有些奇怪:“咦?他怎么出皮疹了?我之前做检查的时候没发现有皮疹啊。”
“奥洛克医生只查了第一天?”
“是啊。”
“皮疹一般会出现于发病的三四天之后,每天都需要掀开衣服看一看。”卡维凑上前,说道,“皮疹鲜红,应该才发出不久,他病了多久了?”
“四五天了吧。”奥洛克已经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该不会是......”
“是斑疹伤寒。”
“真倒霉!
!”
“你们得清理一下这儿的跳蚤了。”
“跳蚤?跳蚤和斑疹伤寒有什么关系?”
这话刚说出口,他才意识到此时的奥洛克并不知道斑疹伤寒和跳蚤有关。不过倒也不用他去刻意解释,因为门口传来了刚才护士的声音:“医生医生,你要的母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