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海四十一岁。
祖籍是山东人,原复州将领,归属于参将赵缑用旗下,十三岁即以余丁补正丁服役,从军至今二十八年。
虽然名中有大,其实个子并不高,黑脸,短发,招风耳,手长。
四五年前,身为低级武官,随军中一起投降蛮族,被强制要求剃了发。
后来主动反正,直接剃了光头,一直没有留起来,常以为耻以戒自身。
在数次暗中撤裁金复二州反正将领的浪潮里,他是不多的几个留存下来的。
而且还成为了九大营营总,且还是原赵缑用旗下将领。
像另外一个身居高级将领的花眼,他是金州的将领,和赵缑用并没有太多的关系。
所以,彭大海可以说是蝎子拉粑粑独一份。
他安静的坐在正厅里。
周吉带人奉上了茶水,见他一脸的冷然,只寒暄了几句就带人撤了下去。
茶水渐凉。
随着将军对各军军将的军容仪表的要求,他穿着的武官服也是一丝不苟,非常的整洁。
而且又因为将军提出,军中将领必须要认字,必须要能读书。
他几年来,每晚都会让从学堂归来的儿子,关起门来向儿子学习读书认字。
人们评价朱秀稳,对彭大海的评价,则是妥。
朱秀稳,彭大海妥。
事情交给他们,让人放心,因为必定会稳妥。
一阵脚步声由外而内。
彭大海认出了是将军的脚步声,不等将军进屋,就直起身等待。
“将军。”
唐清安进屋就看到了站的笔直的彭大海。
“坐。”
唐清安笑着摆了摆手。
“哗啦。”
随着唐清安的话音,彭大海干脆利落的重新坐下,没有丝毫的扭扭捏捏。
唐清安走到主位坐下,看到彭大海的动静,嘴角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每个人的性格,都可以从日常的动作中看得出来。
如果换成是花眼,他肯定会等自己坐下后,才会跟随坐下。
很久以前,到底要不要用彭大海之事上,唐清安犹豫过,犹豫了几日都下不了决心。
按照他的想法,宁愿错过人才,也不要冒风险。
所以一开始对彭大海,他并没有重要。
而几次的裁军,彭大海都保留了下来,并且一跃而上,成为了九大营营总。
成为了金州军,镇江军的高层将领。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因为此人真的太合唐清安心意了。
其实。
整个金州军,镇江军的高级将领,原先出身都不高,才能都不足。
不过人会不停成长的。
在金州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形下,一次次扩军的刺激下,不少将领都在暗自学习。
哪怕是花眼也如此。
从以前公文还要文书帮忙写的一个大老粗,到如今能自己写信的人,可见花了多少的功夫。
而此人。
其貌不扬,却有一股精神。
犹如老牛的恳实。
加上他二十多年的军事经历,二十年磨一剑,如今大发光彩,谁对他也得客客气气的称赞一声,彭营总。
“那名哨官,我已亲自去拿了回来,如何处置,请将军示下。”
“为何如此?”
唐清安问道。
“心里有侥幸,认为拖得过去。”
彭大海知道,这件事虽然不大,但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导致很微妙,所以他不该继续多言。
“这名哨官叫做赵刚,要说他有不轨之心,末将敢拿人头担保,绝对没有。”
周吉刚进来,为将军桉几上的茶杯里换了热茶,听到彭大海的话,周吉愣住了。
下意识的看了眼彭大海。
听闻,唐清安笑了笑。
不懂将军为何发笑,彭大海虽然腰板挺的笔直,但还是忍不住低下了头。
彭大海出身自赵缑用旗下,偏偏这个闹出事的哨官,又是出自彭大海营中。
说巧吧倒也没那么巧,说不巧么也能这么说,可谁让这其中的关系这么微妙呢。
如果换成其他的营总,例如李胜虎,武震孟,甚至李齐等辽民出身的营总,则屁事都不会有。
谁都为彭大海揪了一把汗,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度过去。
这些将领并没有凭白的瞎担忧。
谁都知道将军肚量可不大。
所以周吉才纳闷,这彭大海自身都难保,平日里虽然憨厚,却内有精明。
现在突然犯了什么傻?
“那他为何三番两次的违抗军令呢?”
听到将军的问话,彭大话解释道。
“此人的性子就是如此,喜欢对我的命令拖,眼里只看着功劳,然后以功劳来交差。
我平时看在他能打能立功的份上,对他多有放纵,现在想来却是害了他。”
听到彭大海的解释,如果换成两年前,唐清安估计不会这般轻描澹写。
哪怕当时不追究,事后也会逐步的把彭大海闲置起来,为的就是以防万一,宁可错过。
谁让他出自赵缑用旗下呢。
如今不同了。
金州,旅顺,新金,镇江,长白山东岸,各地在他的管理下,如今他对自己有信心。
这些信心也乃至各地官员,军中武将的态度。
所有的制度,军队都是他一手草创起来的,几年下来,他也会成长,气度,或者说越发的自负。
“既然你为他求情,那就先调去军学堂做教官吧,如果真的有才能,磨练几年对他也是好处。”
彭大海松了口气。
和他交好的人,都劝他不要多言,老老实实认错即可。
他认为不应该如此。
他原来虽然是赵参将旗下的小将,但是对将军,他从来没有二心,只要是将军颁布的军令,他向来一丝不苟的执行。
将军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他对将军有满腔的信任。
“你这模样我可看不下去,平日的威风都去哪里啦,不就是一个哨官么,哪怕把总闹事,你把他平了不就完啦。”
唐清安笑道。
听到将军的笑声,彭大海不知道为何,内心里堵得慌,升起了一股委屈。
想要向将军抱怨心里的委屈,又感觉不好意思。
自己一把年龄了,竟然会有如此小儿姿态。
唐清安起身。
见状,彭大海也站了起来。
唐清安走到彭大话面前,捶了下彭大海的胸膛,彭大海站定,纹丝不动。
“军中的言论我也晓得,其实实乃可笑,我要是对你但凡有一丝的不信任,如何会重用你。
既然这般的重用你,让你当我的大营总,我的彭营总,让他们说去吧。”
将军什么都没有说,又什么都说了。
彭大海低下头。
怕将军看见他哭了。
他就是一个普通军户小子出身罢了,父亲死了,兄长补上,兄长死了,他十三岁继续补上。
连刀都提不起来,在军中谁愿意让他吃白食,浑浑噩噩几十年,靠着将领牺牲留下的空缺,成为了试千户,成了名哨官。
当头头们决定投降蛮族,他同样浑浑噩噩的,迷迷湖湖的就被剃了发。
头发落地的那一刻,他就一股愤怒。
想要杀人的愤怒。
将军来了。
战无不胜的将军,带着他们打了无数的胜仗,洗刷了一辈子也去不掉的屈辱。
可是有人竟然说将军不信他。
将军怎么会不信他。
他不信将军不信他。
连婆娘都劝他,不要为赵刚求情,免得将军误会。
他来之前也在犹豫。
可是当看到了将军的面,他就不犹豫了,他就是要告诉将军他的心里话。
“好好干,以后日子还长。”
唐清安拍了怕彭大海的肩膀,离开正厅留下了彭大海。
“嗯。”
彭大海低着头,发出了闷闷的声音。
当彭大海离开将军府,来到了明亮的大街上,看见形形色色来往的行人,心情一下子就好了。
原来心里的沉重,一扫而空,彷佛卸下了千钧负担。
亲卫们牵着马迎了上来。
接过亲卫递来的缰绳,彭大海翻身上马。
……
营中。
赵刚被关了起来。
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他,他的弟弟为他到处走动求情,得不到任何的回应,收获的只有冷脸。
所有人都认为赵刚玷污了他们刚获得的荣耀。
现在他们营,成为了其他营军士口中的谈论的笑话。
所有的营总,都拿他们营来告戒同袍们。
所以,赵刚被关了进来后,虽然饭菜还是准时送来,却半个月没人跟他说话。
赵刚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混到了这个地步。
明明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呀。
他又没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想多占些地盘,多收拢些人,不也是为了以后打蛮族吗。
自己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犯了这种错误呢。
赵刚晓得自己家的营总身份敏感,事情又闹到了这个地步,预料到了自己小命难保。
到也没啥想法,就觉得自己有些冤枉。
“吗的。”
太久没人说话,赵刚声音沙哑。
“老子冤枉啊。”
大喊一声。
果然没人理会。
自嘲的笑了笑,赵刚刚坐回地面。
“砰。”
彭大海一脚踢开了并不厚的木板。
“老子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你他娘的还好意思叫冤枉。”
“老总。”
赵刚看到彭大海,立马爬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有救了,哪怕看到了营总手里还拿着鞭子。
“让你叫冤枉。”
彭大海理也不理赵刚,直接用鞭子抽他。
“哎哟,哎哟,老总,他吗的是真疼啊,忍不住了啊。”
赵刚跳着脚。
彭大海抽累了,把鞭子往地上一扔。
“麻熘的滚回金州军学堂,你要是在学堂里丢人,把脸面丢到同袍遗孤子弟面前,就是将军再饶你,你看我饶不饶你。”
赵刚躺在地上,浑身都疼。
又喜又疼。
当赵刚被将军轻饶,调回金州军学堂做教官后,整个营地里的僵硬气氛消散了。
“赵刚这小子,就是野惯了,向来精明的人,犯了经验上的错误,”
有人谈道。
“将军变了性子呀,如此轻放过赵刚,出乎我的预料。”
身旁的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