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马林迪,渐渐归入寂静。
不过,在靠近海岸船港码头的城区一角,夜晚的魅力才真正拉开帷幕。
信奉安拉的子民,多是恪守教条的。
但在如今的东非海岸,因海港贸易而兴起的大城,融入多种文化精神,变得尤为开放。
这里有远方的旅人、商贾;
有歇业的,或正在寻觅“新生意”的盗匪;
甚至有从北方触犯律法,躲避灾祸的逃难者。
无论他们中的哪一类人,在对生活的定义中都有共同的属性——
漂泊。
行商周游各国,长途跋涉,并不是为发家致富,而是他们找不到安身立命的事业,只能作此行当。
从一地收货,贩卖至另一地。
承担旅途上损耗与被劫掠的高风险,实则大头利润都被两地的“大地主”赚走。
行商只能拿一个苦力钱,而又因居无定所,他们的日常开销是巨大的。
没有积攒积蓄的习惯,因为就算积攒下一大笔钱,也有可能被盗匪盯上,在某次劫掠中一贫如洗。
那倒不如胡吃海塞,享受人生。
盗匪就不提了,他们本就是有一天过一天,在刀尖舔血。
最后一种逃难者。
其实就如“加沙”的父亲;
曾为元主的仆役,本为走通商路,却丢失了一切货物财帛,只能选择在马林迪苟且偷生。
因为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而又因为不是本地人,他们多遭受欺压。
这几类人的聚集,令马林迪有了“特种行业”的繁荣。
夜晚是最好的庇护色。
魑魅魍魉就在夜色下翩翩起舞。
街巷深处的酒馆,半地下的女人屋,甚至有发布雇佣任务的中介所。
加沙的家就在这片混乱的区域。
但他早已融入本地人的生活,禁绝沾染这些不洁、使人堕落的习惯。
因此,在混乱中守序的人,日子往往过得不是那么如意。
可今日。
他的人生已经发生了改变。
两队宫廷侍卫气势逼人,簇拥他来到这“不夜的街区”。
周遭的酒鬼、盗匪与揽客的女人都纷纷躲避。
又有作小生意的街坊邻里看到为首的“加沙”发出惊呼——
“加沙,你犯了什么事?”
“可怜的男人,命运对你是那么的不公。”
加沙没有回应,默默前行。
他与这些人已经不属于一个世界了。
可却又好事者冲上来,“加沙,不管你犯下什么事情,但在你被处刑前,你必须将你欠我的钱归还。”
来人凶神恶煞,丝毫不畏惧那侍卫队。
在他身后,还带着这一群跟班,本就是这街区的一霸。
加沙陡然一愣,觉得在这群宫廷侍卫面前丢了颜面;而他欠账是事实,一时间让他手足无措。
可就在这时,两队侍卫都拔出了短刀,为首的队长呵斥:“滚开,你们这些肮脏的蠕虫!”
那人一惊,俨然觉察到情况不对,又堆积作笑脸:“大人,这加沙还欠我的钱,理应归还才对!”
侍卫队长哈哈大笑,一把短刀陡然架在了对方脖子上:“欠钱?加沙大人怎么会欠你的钱?”
“今日真神降临,加沙大人已是真神使者的侍者,被马林迪之主赐予宫廷顾问主事的职责。”
话到此处。
他神色一凛,冷冷道:“杀了他们!”
一群侍卫蜂拥而上,眼看就要挥下屠刀。
可就在这时,加沙制止:“住手!”
侍卫队长疑惑回头。
加沙叹道:“他的确曾借我钱财应急,他帮了我,我应该感恩!”
“你们是否能借我1金归还,待得我有钱财后,再还给你们。”
侍卫中有人笑道:“这种人的钱何必还呢?他们手中的皆为不义之财!”
可加沙还是坚持,更搬出了真神之名:“真神已降临世间,我等理应以洁净的身躯崇拜、服侍她!”
“各位大人,还请不要再今夜因我背负血债。”
众人神色一正。
真神有什么意志降临,他们不知,唯有加沙知晓。
听得这番话,他们不敢再妄动了。
侍卫队长深吸一口气,放下刀刃,对手抹除一袋钱币,砸在了那人身上:“我想,你也不可能借出1金这么多,多余的都是利息。”
“这些钱币足够偿还债务了吧?”
那人慌忙点头,也不敢打开检查,就被侍卫队长扫到一旁:“不要挡路!”
“谁再招惹是非,阻加沙大人的道路,杀无赦!”
话落。
人群纷纷避让,目送这队人深入巷道。
一直到那身影远离,才顿时掀起一片哗然——
“加沙成了贵族?”
“是真神使者的侍者?”
“更为宫廷顾问……”
“真主啊,加沙到底走了什么运啊。”
回返家中,一破旧的沙土小楼,小楼共有五户人,一家仅有一间房屋。
当加沙归来,小楼里的邻居都在门口张望。
又有七八名男女涌出——
“父亲!”
“爷爷!”
加沙抱起最先冲来的一个小女孩,亲昵亲吻她的额头。
目光又扫过几个儿子、儿媳与孙子。
不待他们询问,就点名道:“诺诺、阿齐滋、卡塔德,你们跟我进来,我有重要的事情吩咐你们!”
“其余的人都等在外面。”
加沙虽没有给家人优握的生活,但却有一家之主的威严。
一人养育三个儿子,还让他们娶妻,这已是不俗的恩养功绩。
几个儿媳、孙子都不敢多说。
只有大儿子“诺诺”道:“父亲,外面的大人们……”
加沙道:“他们是送我回来的宫廷侍卫,负责保护我们,你们不用担心。”
保护?
这个字眼一出,一家人都是震撼。
午后父亲被人叫走,他们还有忧虑,为那宫廷做事,一旦出了纰漏,非但无恩赏,还要大祸临头。
可谁知,情形却远超他们想象。
加沙抱着小孙女先走入家中……
逼仄的小房子内,充斥着汗臭、脚臭的味道,与今天他所在的宫廷园林,是天与地的差别。
往日他早就不觉得什么。
偏是如今,有了盼望,他心中暗道,一定要给家人最好的生活。
三个儿子进屋。
加沙让他们关了门。
屋中没有光源,只凭夜空那明月的余光洒入。
“父亲,你要谈事,怎么还抱着阿迪娜?”
阿迪娜的父亲是加沙的小儿子卡塔德,他作势要将女儿抱走:“阿迪娜,去,去外面找妈妈。”
阿迪娜有些委屈的努嘴,就要去父亲身上。
谁知加沙拍掉了卡塔德的手:“阿迪娜也要听我的训话。”
三个儿子一愣,不明所以然。
却见父亲低头对阿迪娜道:“阿迪娜啊,还记得爷爷叫你东方的话语吗?”
阿迪娜点头,轻轻出声:“嗯呐。”
加沙变作“均衡神语”,指着那窗户道:“这叫什么?”
阿迪娜只想了半秒,道:“窗。”
“那天上的呢?”加沙又指着夜空。
“月,还有星!”
“白天呢!”
“白天……是日!”
一问一答间,加沙笑容愈浓。
三个儿子则频频相视,也听出这是那晦涩的东方语言。
他们在幼时都学过一段时间,只是后来发现,这语言根本无用,也就渐渐放下了。
待得他们的几个孩子出生。
加沙也继续教导,但他们都不感兴趣。
唯独阿迪娜,最喜欢听爷爷讲他过去的故事,虽为仆人之子,却居住在堂皇的大屋,夜晚有灯油照亮,可吃马林迪从未有过的蔬果、美食。
一阵问答,加沙又亲吻小孙女,然后对她正色道:“阿迪娜,记住爷爷的话,待明日你见到那尊贵的人,一定要像敬爱我一样,敬爱他们!”
阿迪娜有些茫然,却乖巧的点头。
至此,加沙才看向三个儿子,无奈叹了口气:“我为你等争取到了为人上人的机会,能不能抓住,就看你们自己的命运了!”
“这是我为父亲,所能做到的极致。”
加沙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一一道出。
等他说到要让三个儿子去服侍神使,为通事翻译时,三个儿子又惊又喜。
喜的是,这样咸鱼翻身的机会,实在难得。
若做得好了,一定会改变他们的命运。
可问题是……
“父亲!我,我等早已将那东方的话语遗忘,怎敢去服侍神使?”
“对啊,父亲,我们不行!”
“与其让我等触怒神使,不如以父亲之能,更能讨得神使欢心。”
加沙大怒,气得颤抖:“我为何就生下你等几个不成器的?”
“当年我要你们学那东方的话语,你等为何半途而废?”
三人欲言又止。
想说学来无用……
可到如今,这番话却说不出口了。
一个天大的机遇摆在眼前,却因当年懈怠而把握不住。
而事实上。
加沙早已预料到这一点。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他心知肚明。
正因此,加沙将希望寄托在小孙女阿迪娜的身上……
阿迪娜有聪慧之资,还脾性乖巧文弱。
一些简单用语都能说得八九不离十。
更主要的是——
那均衡神国伟大的复苏者,万民之上,至高的巫。
加沙虽还未见过那巫的模样。
却从今天神使所讲《均衡圣典》的故事中,有所了然。
巫是仁爱、慈祥的,曾赐福教化神国无数孩童。
而诸位神使中,就有几位得巫的恩典。
且神使之中还有一双男女稚童,比阿迪娜也大不了几岁。
若能成神使玩伴,还须操心阿迪娜的未来吗?
最后,待真神与巫的降临。
阿迪娜为女孩,更能亲近真神与巫啊。
因此,对三个儿子,加沙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一家的未来都寄托在阿迪娜身上。
毕竟他已年迈,还能活得几年,皆为未知。
阿迪娜若有成就,自能照顾他的父亲、叔伯与几个兄长。
小屋中。
气氛凝固。
加沙的哀怨,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无论如何,你等也能记起一些,总比马林迪的其他人强!”
“我现在带你等回忆,不求你等能对答,但至少须听懂神使的命令!”
三人还是有底子的。
只是多年不说,发音之法僵硬。
且又有加沙时常在家中回忆过往,总能耳濡目染。
祖孙三代在房中停留了大半夜。
屋外的人都已焦急。
那侍卫倒是耐心,加沙一步登天,国主与王子要与神使沟通,都需仰仗他,因此必须恭敬。
若能得加沙几分调教,学会神语,他们的命运也将会不同。
到后半夜时。
房门总算开启。
阿迪娜早就经不住困倦,在爷爷身上昏睡。
加沙道:“我给你们片刻,去与妻子、孩子说明!然后立即入宫。”
他说的是均衡神语。
三个儿子愣了一下,大概明悟,便立即去与家人解释。
侍卫们也都迎来:“加沙大人,可以出发了吗?”
加沙抱歉道:“给他们些时间,不久!辛苦诸位大人了。”
“加沙大人可不敢称我等为大人,您如今为宫廷顾问主事,地位远在我等之上……”
一阵寒暄,三个儿子总算来了。
又有一妇女走来,摸了摸熟睡中女儿的脸颊,祈求道:“父亲,请您照顾好阿迪娜,她是我的珍珠。”
加沙颔首,又作几句安慰,并告诉他们,过不了几天,一家就将搬入大宅享福。
在路上,卡塔德接过女儿,免得父亲劳累。
一路穿过大城,众人回到宫殿。
王子乔兰本要学习神语,却迟迟等不到加沙归返,便去休息了。
不过他吩咐了侍者,安顿加沙等人在宫廷内的小院暂住。
但来到小院,加沙也没让几个儿子歇息,先开始洗漱、更衣。
又继续教导他们神语。
不知不觉,天色大亮。
在地毯上熟睡的女孩醒来,在宫廷侍女的摆弄下,穿上了漂亮的衣袍。
再等片刻,乔兰就匆匆到来:“加沙,快,随我去请神使吃饭……”
他又看向三个青年,“这就是你的儿子?怎么还有一女童?”
加沙解释道:“我的儿子对神语都已生疏,可阿迪娜从小就听我讲起远方的故事,比她父亲更为熟练。”
“且,那位神使应有专人服侍。”
乔兰一听,就知加沙说的是“周若男”。
再看加沙,他颇为感慨:“你这面面俱到的本事,本不该被埋没……得亏真神赐福,令你的命运总算发出光热。”
二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赞美均衡!”
随后,一行人来到那奢华庭院。
跳鱼等人都已苏醒,习惯性的开始“早读”。
一行人便不敢打扰,在旁静候。
不多时,周若男洗漱出来,见到乔兰就招了招手:“你来,我传你神语。”
加沙连作翻译,乔兰立即前往。
他又推了推阿迪娜,令阿迪娜主动走去。
周若男这才发现这小女孩……
她肤色并不似马林迪人那么黝黑,介于黑与白之间。
因看加沙就知……
他本是另一片旧土的人,因逃难迁徙才来到此地。
虽也娶了当地人,但斯瓦希里人也为黑白与阿拉伯人的混血,总有那么几个澹肤色的子嗣出现。
还没等周若男开口。
小小的阿迪娜就奶声奶气道:“姐姐,我叫阿迪娜,爷爷让我服侍照顾您,听您的话!”
这话一出。
周遭都静了一下。
“这小女孩会语文法则?”
“哦,他是加沙的孙女!”
“哪儿呢,哪儿呢?还有人会说神语?”周若愚从屋中跑出,想来凑热闹。
周若男眼疾手快,一把搂住阿迪娜,对来人呵斥:“周若愚,阿迪娜以后是我的弟子,你不可跟我抢!男女有别,知道吗?”
“谁抢啊,我就看一眼……嘿,又是一个小煤球!”
“你说话放尊重点,什么叫小煤球?”
“他们又不知什么是‘煤’,加沙,我问你,你知道什么是煤球吗?”
场间一团大乱。
最后被跳鱼控场:“若愚,你要再行不羁之事,别怪我到时秉明巫!”
一听‘巫’的字眼,周若愚瞬间萎靡,瞥了阿迪娜几眼,就没兴趣了。
转而看向加沙的三个儿子:“你们也会神语吗?若会的话,等会带我出城看看!”
加沙顿时紧张。
却见三个儿子颔首,显然是听懂了,又学他一夜教导的话术回答:“是,遵神使的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