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时末刻,黄冈县城内。
靠近南门的酒坊街上,酒肆林立。
其中街中的一家名为‘稻花香’的酒馆,才刚刚开门。
那位名叫董幼娘的年轻女子,带着她的表妹,正站在门口四处张望着。
酒馆内,朱桢和杨士奇已经坐在一张木桌旁。
“两位姑娘,别看了,”杨士奇摇摇头道:
“有酒就来一壶,有拿手的小菜上两样也行啊!”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董幼娘拉着表妹,惴惴不安的进里间忙活去了。
朱桢朝站在身旁的戴朝招手道:“把人手都安排好,等鱼儿上钩的时候,听我摔杯为号!”
“属下明白了!”戴朝握了握刀柄,大踏步走出酒馆。
不多时,董幼娘端着个木盘去而复还。
“这是本店招牌的‘稻花香’酒,乃是家父生前所酿,至今已有小十年了!”
她说着话,将酒壶放在桌上,又给两人添了碗快和酒盏。
那位红裙女子,也端着个木盘走到桌旁。
董幼娘从表妹端着的木盘上端下两碟小菜来。
“这是表妹所制的小鱼干和萝卜干,两位贵客也尝尝。”
“麻烦二位姑娘了,”朱桢朝两位女子笑笑,轻声道:
“请二位稍候片刻,看那杭三到底来是不来!”
二女点点头,不再絮言,退到后厨中去了。
杨士奇早就闻到酒香,二女不在,他连忙拎起酒壶,给朱桢和他各自斟了一杯酒。
然后他便端起酒盏,凑到鼻前深深嗅了一口。
“哇,好香啊,这绝对是好酒!”
朱桢无奈的摇摇头,这厮哪里都好,就是年纪轻轻爱扮老气横秋的样子,实在令人无语。
“好喝你就多喝几杯吧,”他用快子夹起一只小鱼干,送入口中。
轻轻咀嚼一番,又香又脆呢。
两人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无聊的等待着。
不多时,一抬小轿自远处的街角而来。
小轿前后,各有数名五大三粗、手持棍棒的壮汉,气势汹汹的跟随着。
须臾,小轿和随从都已来到‘稻花香’门前。
一名身着褐色锦袍,头戴六合一统帽,年约三旬的男子,从轿子上下来。
他生得一副老鼠眼,鹰钩鼻,皮肤苍白,脚步虚浮,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
没错,他就是黄州大名鼎鼎的杭三爷,人称黄州及时雨、长江小白龙是也!
杭三爷摸了摸下巴上呆毛的痦子,一脸凶狠道:
“张老三不是说这两个娘们跑路了么?还带人去追,结果人家好好的正在开店呢!”
杭三爷身边凑上来一位身着月白长衫,手持白纸扇的瘦高文士。
他用扇子指着酒馆道:“一定是这两个娘们耍诈,三爷要不要直接冲进去,把这两个娘们给抓了!”
酒馆内,朱桢指了指外头的那位文士,小声滴咕道:“杨先生,这八成是狗头军师吧?”
“哈哈哈!”杨士奇放肆大笑道:“没想到这劳什子三爷,还带个参谋。”
两人在店内说话,声音不小,外头的杭三爷却听的明明白白的。
他摸了摸大痦子,一脸贱笑道:
“老刁,把闲杂人等全部轰走,三爷我今天要玩一龙二凤!”
“是的三爷!”
那名叫老刁的文士大手一挥,五大三粗的随从们便冲进酒馆中。
随从们恶狠狠的看向朱桢二人,口出不逊道:
“三爷办事,无关人等,全部滚开!”
“哦?”朱桢抿一口小酒,却像是没事人的靠在圈椅上,顺便翘起了二郎腿道:
“那有关人等,咋办呢?”
姓刁的文士已经走进店中,闻言面皮一抖道:
“有关人等?你个那两个娘们,有什么关系?”
“咱们当然是董姑娘搬来的救兵了!”杨士奇朝老刁挤挤眼道:
“你们是什么人?青天白日的,安敢在此行凶?”
“咦!”老刁一愣,看对方的谈吐,似乎有点东西。
“咱们是这稻花香的债主!”杭三爷终于迈步进来,盯着朱桢二人道:
“这酒馆卖假酒,喝坏了我十三名弟兄,县尊大老爷判她们赔给我们三百两银子,如今只还了五十两!我来要账,总是合情合理的吧?!”
朱桢闻言,嘴角微微翘起。
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大概了解过事情的经过。
“你胡说!”厨房里的董幼娘听了杭三爷的话,到底没忍住,走出来指着对方恨声道:
“明明是他们自己带酒在这里喝的,喝坏了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哈哈,这话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杭三爷有恃无恐道:“你去跟县尊大人说啊,看他信不信你!”
“你……”董幼娘已是气极,一张白皙的脸已红透,胸口剧烈起伏着。
这倒让本就色眯眯的杭三爷,一下就看傻了眼。
“我不管你们是谁,现在走,还能走的脱!”
他有些忍不住了,指着朱桢二人道:“不然待会,就要横着出去了!”
“好大的威风啊!”朱桢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伸手将桌上的酒杯,扔到了窗户外头。
他站起身来,看着杭三爷道:“今天我倒要看看,谁横着出去!”
“你!”杭三爷双目一缩,正待下令动手,却是迟了。
酒馆外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下一刻几十名提刀的军士冲了进来。
“全部不准动!”戴朝大喝一声,趁着对方不备,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架到杭三爷的脖颈之上。
杭三爷带来的一干随从还想反抗,却被如狼似虎的军士们一拥而上,纷纷踹翻在地,踩在脚下。
“你,你们到底是何人?敢在这黄冈县内动刀?”
“杭三爷刀都架脖子上了,说话还那么硬呢!”杨士奇拈起一只小毛鱼丢到嘴里,朝着戴朝点了点头。
戴朝从怀里掏出一个铜制腰牌,在杭三爷面前晃了晃,破口骂道:
“该死的东西,冲撞了楚王殿下的大驾,还在这叫唤,等会把你们拉到江边喂王八!”
铜牌上的字杭三爷认得,乃是楚王府护卫千户几个鎏金大字。
他的声音陡然小了许多,缩着脖子道:“楚王,谁是楚王?”
杨士奇伸手指了指朱桢道:“这便是当今陛下六皇子,就藩武昌的楚王殿下了!”
“啊,啊,这……”杭三爷闻言整个人一激灵,他连忙跪地道:
“这,殿下恕罪,小人实在不知这董姑娘是殿下的人啊,不然给小人十个胆子,小人也不敢来惹事呀!”
杭三爷的那一干随从,顿时就跟霜打的茄子一般,全部瘫倒在地。
“本王有说她是我的人么?”朱桢摇摇头,这种程度的恶霸实在是不能打。
没想到刚亮出字号,这家伙就怂了。
“说说吧,”杨士奇走到杭三爷身前,用脚点了点对方的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是小人该死,小人猪油蒙了心!”
杭三爷之认错,却不坦白。大约是知道说出真相,会激怒眼前的王爷吧。
“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杨士奇瞪着老刁道:“敢说假话,即刻杖毙喂鱼!”
“是,是……”老刁擦着汗,一字一句道:
“是杭三看上了董姑娘姐妹,又派手下来栽赃陷害,又买通本县县尊,判董姑娘赔偿巨款,杭三想着她们赔不起的时候,就用强,让她们以身抵债来着……”
“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朱桢不禁拍了拍巴掌,半蹲在地上,看着杭三爷道:
“听说你有个外号,叫黄州及时雨,长江小白龙,是不是啊?”
“额……”杭三爷连忙点头道:“这都是手下们起哄乱起的,乱起的!”
“好胆,竟敢称呼自己叫小白龙!”朱桢腾的一下站起,怒声道:
“你鱼肉百姓在前,僭越称龙在后,简直是罪大恶极!”
说完,他看向杨士奇道:“先生,此贼该当何罪?”
“罪大恶极,论罪当诛!”杨士奇看一眼杭三爷,又看一眼他的随从们道:
“这些从贼的,也合该流放三千里!”
“啊!”杭三爷和一众手下傻眼了,连忙磕头求饶起来。
“殿下饶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哇!”
“殿下,再给俺老刁一次机会吧!”
“殿下,我们都是从犯呀!”
“来人呐,把他们先押上船,带回武昌再说。”
朱桢不再理会他们的哭喊,大手一挥道:
“再派一队人马,把这杭三的老窝抄了,金银细软全都带走,等回了武昌再算总账!”
“是!”
“啊!”
杭三和一众手下闻言,个个如被抽了筋一般,瘫软在地。
等到午后,派去查抄杭三老窝的人回来了。
一共得银一万多两,铜钱五千贯,另有一些地契借据不等。
朱桢又从其中拿出一百两银子,赔付董幼娘。
他又命人一把火将借据烧了,再将其他钱财等物搬到船上。
董幼娘姐妹知道了朱桢的身份,两人表示不愿在黄州呆下去了,愿意跟着朱桢去武昌。
到时候或开店,或在王府伺候,全凭朱桢的意思。
朱桢倒也没有拒绝,去到武昌,总要有人照顾的。
他便留下几人,处理董家的酒馆和酒窖的存酒。
然后带着众人,便要出城往码头上赶。
这个时候,黄州知府和黄冈县令终于闻讯而来了。
“下官黄州府沉俊(黄冈县高长城)参见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沉俊身着红袍,高长城身着青袍,两人恭敬的向朱桢磕头行礼。
“两位大人起来吧!”经过杭三爷的事,朱桢对两人的观感不可能有多好。
“谢王爷!”二人起身。
沉俊大约四十岁出头的样子,相貌堂堂,站在朱桢面前,也不卑不亢。
高长城只有三十岁出头,他低着头,一直不敢正眼去看朱桢,怕是心中有鬼。
朱桢也不去点破了,收拾了杭三也就算了。
湖广的官场,他暂时没想去动。
当然,此时的他初来乍到,也没实力去动。
沉默中,沉俊看了高长城一眼。
高长城没有办法,硬着头皮道:“殿下,杭三的事……”
“无妨,本王已经处理了!”朱桢不以为意道:
“目下军中正是用人之际,本王将他和一干手下,派往武昌干活去了。”
说完,他看向高长城道:“怎么,高县令有意见?”
“不不不不!”高长城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连忙摆手道:
“只要殿下觉得合适,直管处置,下官表示赞成!”
“那便好了!”朱桢目光扫过两人道:
“本王还要赶路去武昌,就不跟二位多言了。二位身在其位要谋其事,要好自为之呀?!”
二人闻言,如蒙大赦,顿时点头如捣蒜道:“殿下教诲,一定遵从,一定!”
两人将朱桢送出南城门,送到码头上,送上了船。
直到朱桢的座船离开了岸边,两人才垂下摆动的手,同时松了一口气。
“呼……”沉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满的看向高长城道:
“高县令,以后别再犯浑了,拿钱办湖涂桉子,小心你小命!”
“呼……”高长城只觉后背已经湿透,他也长出口气道:“谁知就撞到楚王手上了呢?”
“也不知楚王是不是就此揭过此事了,”沉俊皱眉道:“不然早晚还会来找我们的!”
“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高长城又无奈摇头道:“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四艘大沙船继续沿江而上。
当先的那艘船上,却多了几个杂役。
说杂役呢,也不全面。
这艘沙船上的茅房,被几个新来的给承包了。
尤其是杭三,几个时辰前还作威作福,现在去在船尾,拿着刷子在刷马桶。
臭味扑鼻之下,他连连作呕。
“呕,呕,呕!”
“快点干活,不准偷懒!”一名士兵站在船帮上,抖了抖手上的铁链。
铁链的另一端,系在杭三等人的腰上。
他们几人要是想跳船逃跑,怕是要先喝上一肚子水,再被捞上去。
一旁提着马桶的老刁不干了,捂着鼻子道把马桶塞给杭三道:
“快点刷啊,还等什么呢!”
“你,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杭三还没熟悉新身份。
“你,你个屁!”老刁苦着脸骂道:“你还当你是什么狗屁三爷呢?老子给你害惨了!”
说着,他也抵挡不住这复合的骚味加臭味,张口干呕起来。
“呕,呕,呕,杭三,我草你十八代祖宗!”
后面朱桢的座船上,他和杨士奇正用望远镜看着前头船上这一幕。
杨士奇竖起大拇指,一脸坏笑道:“殿下仁者之心,草民佩服!”
“哈哈哈!”朱桢畅快笑道:“治病救人嘛,本王希望这样,真能帮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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