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祝府出来后,慕北陵依如和武蛮坐进那辆味道清奇的马车中,钻进车内时迎面扑来阵阵酒香,不似虎跑刚烈馥郁,反倒像是秋露白的回甜甘香。两人纷纷错愕一下,接着便很有默契同时笑了笑。
赶车的老头拽紧那两根被磨得毛毛糙糙的缰绳,没有即刻驱马,反倒像是很紧张等着什么,满是皱纹的额头上布着密集汗珠。方才等在他看来权势滔天的两位大人下车后,他就琢磨着把车内清洗一番。没人比他更清楚车厢内的味道是何等清奇。
只可惜四下寻摸也找不到一滴水,加上已近秋凉,用水洗的话一时半会也干不了。正发愁的老头偶然看见摆在车板上的两个酒壶,猜测二位大人应该是喜酒之人,所以便拿出藏在座位下那瓶攒了好久才攒够半壶的秋露白,洒在车厢内。
效果还不错,酒香气很快就把糜烂味道掩盖,虽然总的来说称不上好闻到哪去,但聊胜于无。至少这个名叫李贵的赶车老头觉得味道不错,只是不知道两位大人感觉如何。
此刻李贵心中就像有头小鹿在疯狂乱撞,哪怕听见车厢内传出丁点不满,他都感觉脖子上凉飕飕。
好在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车内只传来年轻将领再平静不过的嗓音,“走,去趟大学士府”。李贵如释重负,几乎快把缰绳捏出水的两只手顿时松了下来,抖起缰绳,驱马拉车沿来时路过去。
坐在车内的慕北陵这次没碰酒壶,盘膝坐在车板上,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起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旁边身型和车厢看起来格格不入的男人一如既往闭目垂帘,偶尔拿起酒壶喝上一口,量不大。
铜壶墩地的响动将慕北陵拉回现实,抬头瞧了眼像是气鼓卵涨的男人,慕北陵笑问道:“怎么?还在生顾苏阳的气?”
魁梧男人眼皮睁开一点,更像是没睁,默不作声。
早习惯男人沉默寡言性子的慕北陵无所谓瘪了瘪嘴,抓起脚尖前的青铜酒壶,浅抿一口,笑道:“你跟个读书人怄什么气,三鞭子打不出一个屁,你要跟他谈个什么礼义廉耻泱泱国事之类的,他能和你辨上个三天三夜,而且还不带重样的,你非要用强的他也能梗着脖子说一声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滚水烫猪皮,你烫不烂的。所以千万别跟读书人一般见识,到头来搬石头砸自己脚,自己吃亏。”
素来喜欢直来直去少些弯弯肠子,武蛮长吐口气以表达心中不满,瓮声瓮气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慕北陵打了个响指,这话放在国泰民安时说行,现在嘛,不行,“有些东西还真只能靠读书人来撑场面,你和我冲锋陷阵还行,管理这么座江山?嘿嘿,还得靠读书人啊,老百姓终归不是将卒兵行,打个半死他就服你。”
武蛮抓起面前的酒壶,提至悬空时突然停顿一下,晃了晃壶身,听不见水声浪荡,又放回原处。慕北陵将自己的酒壶递给魁梧男人,轻声笑道:“以后出来多准备点。”
武蛮也不做作,伸手接过铜壶大灌两口,直到壶中酒液见底才肯放下,淡淡道:“那小子肯入朝?”
慕北陵身子微微后仰,两只手枕着后脑勺靠在车板上,头疼道:“不知道,他能来自然是好事,先生能在朝堂撑个一两个月,但时间太长就不妥了,说起来还是西夜这座天地太小,杀鸡牛刀罢了。”慕北陵咂摸着嘴唇,忽然想起当初扶苏关城墙四方台上的月下对酌。
武蛮没再吭声,继续做难闭目垂帘的养神事。他说西夜天地太小,容不下皇甫方士,此番话何尝又不是说他自己。
大学士陈直是慕北陵在西夜朝中难得有好感的一个人,位同左相,前朝时就是先王的左膀右臂,后来都仲景仗着帝师身份一家独大时陈直才渐屈人后,表面上看起来是被都仲景强压一头,实则深喑韬略之人方才看得懂其中奥妙,朝中诸臣若论中庸圆滑的本事,陈直任第二,恐怕没人敢自诩第一。
这辆看起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散架的马车摇摇晃晃驶到西街口的止步牌坊下,大学士府就在牌坊左侧,和其他朱门白墙府邸不同的是,名为大学士府的府邸更像是一座民宅,没有执双花红棍的恶奴守门,没有超三丈高的气势漆红嵌铜大门,青石黑瓦,栎木小门,整个龙门晃眼看去,除了那象征名头刻着“大学士府”的门楣外,更像是某位教书先生的学堂。
慕北陵跳下马车,嘱咐赶车的老人李贵在此等候,走进门前叩响门板。
不多时,门后传来女子回应,“谁啊?”
慕北陵隔着门板说道:“请问陈大学士在家吗?小子姓慕,特来拜会大学士。”
仅两臂宽的木门许许打开,门后站着位年约四询的中年妇人,妇人身着一身素布麻衣,腰上围着围裙,袖子撸至手肘,光洁的额头上挂着密集细汗,几丝垂发沾在汗水上,看起来像是洗衣服洗到一半过来开门。
走错了?慕北陵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脑袋顶上的门楣。
是大学士府啊。
妇人似是看出慕北陵心思,笑道:“您找陈大人吧,进来吧,他刚回来。”
慕北陵哦了一声,跟着妇人走进前院。
都说庙堂难得清官人,可这也清的有点太清了吧。扫视一圈朴素的不能再朴素的院子,除了花花草草连件像样的摆件都没有,就算是宫中洗马监这种不起眼的小地方也知道摆两个石狮子镇堂,何况当朝一品大学士的府邸。
那看上去更像是篱笆小院里才会出现的妇人径直走到正堂前,朝里面大声喊道:“老爷,有人找。”声如洪钟。
慕北陵瞪大眼睛,然后就看到位极人臣的陈大学士一路小跑着出来,嘴上还不停唠叨着“听见了听见了,小点声,让人笑话。”
慕北陵强忍住想用头撞树的冲动,走进正堂门前。
白须及胸的陈直见他第一眼时先是一愣,随即连忙躬身下去,施了个万福之礼,道:“下臣参见将军,不知将军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将军赎罪。”
慕北陵不等他话说完,闪身上前伸手扶起,“陈大人莫要折煞北陵,北陵如何担得起大人如此大礼。”
陈直忙道不敢,转头瞪了眼惊得张大嘴巴的妇人,压低声音斥道:“看什么看,快去上茶。”
妇人下意识“哦”了声,匆匆步出大堂。
陈直将慕北陵引至主位,慕北陵婉言拒绝,随便挑了个次座坐下。陈直也不强求,挨着他坐在旁边,武蛮则干脆两手抱胸靠在门柱上,在马车上盘坐了这么久,坐着还不如站会。
陈直干笑道:“贱内不识礼数,冲撞了将军,还望将军见谅。”
这次轮到慕北陵傻眼,讶异道:“刚才那位是大学士夫人?”
陈直点了点头。
慕北陵哑然失笑,酝酿半晌才朝陈直竖起大拇指,感慨道:“陈大人真是口味独特,北陵佩服至极。”
陈直哪会听不出他话外玄音,不过并未气恼,干咳道:“下臣出身卑微,早年时辛得内子慷慨解囊,这才考取了功名,慢慢坐上这大学士位子,糟糠之妻才是人生最不易得,下臣不敢忘本。”
面貌称不得上上品的妇人端着茶水过来,与靠在门柱上的武蛮错身而过时微露讶异,想是没见过有人还会长得这么高状。妇人将茶盘放在案几上,替慕北陵和陈直分别斟满一杯,又端着斟满的另一杯走到武蛮面前,武蛮接过茶杯点头致谢。
妇人刚欲欠身告退,慕北陵出言挽留,道:“夫人不急,一同坐坐可好?”
中年妇人面露茫然,偷偷朝陈直递去眼神,见后者点头后才故作矜持姿态坐到旁边,只不过她那姿势怎么看怎么不像大学士夫人应有的风范。
慕北陵说道:“大人在朝堂数十载,不说权倾朝野至少也做得门生遍布天下的上人,没想到日子却过得如此清贫,连洗衣端茶这等小事都要夫人亲自动手,这要是被朝中那些大臣们看见,指不定会说大人是别具肺肠。”
陈直无所谓道:“下臣做事只求本心,倒不是说家里请不起丫鬟家丁,朝廷一年的俸禄也够奢靡之事,只是年轻的时候习惯了,多个人反倒不自在,再说臣的夫人也不是那种贪图享乐之人,一日三餐钟鸣锦食不如粗茶淡饭来的畅快。”
慕北陵拍手笑道:“好个一日三餐钟鸣锦食不如粗茶淡饭来的畅快,朝中众臣要是都有大人这番胸怀,西夜何愁不兴,何以还会落到王走朝覆的地步。”
始终不谈国事的陈直听到“王走朝覆”四个字时,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微有一僵,干笑着唯唯道是。而那糟粕妇人此刻更是浑身轻颤,几乎到嘴边的一个名字被她生生咽下去。
昨夜她还听身旁这位位极人臣的老爷不停念叨“西夜的天要变咯”。虽然不似其他锦衣玉食的妇人太太喜欢在茶余饭后嚼嚼舌根,但能将陈直牢牢绑在身边十年如一日,便能看出妇人并非一个糊涂之人。朝中这两日的剧变饶是深居简出的她也略有耳闻,大王武天秀乘车连夜逃出玄德门,丢下武家百年基业,今日一早老爷便着正装入朝,听他说是要去叩拜新王。难不成坐在眼面前的年轻人就是那位新王?
妇人不自觉打量起慕北陵,感觉不像,若真是新王驾临陈直就该以君臣之礼相待,而非寻常的万福礼。
慕北陵当然不知道妇人在想什么,注意力全放在杯中茶水上,茶绿叶翠,泡开这么久也不见茶叶变色,正宗的上品猴魁。
他不说话,陈直也乐得做那聋哑人,其实他如何会不知道慕北陵今日到来之意。如今新王登基,庙堂飘摇,不说九城诸势肯不肯服主,就是庙堂大臣中也少不了微辞。眼下面前男子的十万铁骑还驻扎在城里,将来呢?倘若他离朝之后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