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越二十年前能从纷乱漩涡中明哲保身去了尚城,一小半的功劳在他那姓李的娘亲身上,另一把半功劳则在二十年如一日,哑言不语的佝偻老人身上。
之所以说他娘亲有一小半功劳,全部来源于认识了这位二十年前的大内第一高手,有着西夜围棋国手之称的孙九局,并且让这位连先王都感叹士出琼林的天之骄子忠心耿耿,功劳于此,也仅此而已。
孙九局和孙云浪说起来还有点沾亲带故,大抵也就是往上倒腾五六辈,有两个以兄弟相称的老祖宗。
天意弄人,孙家的香火算不得好,难得的是在他们这辈出现两个惊世的天才,一个大内第一高手,一个西夜国之支柱,一内一外,孙云浪曾说若非孙九局执着不争,死心待在那座金丝笼里,成就必定比他高上许多,也会比当初的连授关高。
可惜的是这位差一步就能登堂入室,成为西夜名头最响亮驸马爷的男人,却有违天伦爱上当时已经身怀六甲的李贵妃,都说最无情是天子家,先王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誓要将孙九局和李贵人站在午门之外。那个时候全朝堂无不为之说清,最后也是为了保下心爱女子,孙九局不惜当众挥刀自宫。
然后武天秀幼年登基时,孙九局带着李贵妃和尚且年幼的武越直出朝城,来到那座鸟不拉屎的尚城。
所以直到现在,武越对日渐枯槁的孙久更多怀有感激之心,即便外人看来两人是主仆关系,实则私下里亦师亦友。
“老翁,王福说的事你怎么看?”武天秀将视线从一卷竹简上挪开,抬手捏了捏有些发酸的鼻梁。
身型隐藏在斗篷下的孙九局还是那副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嗓音,“竖子登科,耀武扬威而已。”
武越听了这话只是勾起抹淡淡笑容,倒是那王福汗如雨下,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孙九局,关于后者的传闻他称得上烂熟于心,什么朝城第一风流游侠,百官金殿踏玉赋诗,西夜百年最不出世的修武天才。然而即便如此,每每见到孙九局时他还是由衷发憷,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浓浓威压。
武越打了个哈欠,紧了紧系在领口的披风绒绳,说道:“慕北陵身边还有武蛮赵胜,北疆的那头爆熊现在也在朝城。被称为我武家最后一道屏障的黑白祗使到现在都还没动手,我有些看不穿。”
听见“黑白祗使”四个字时,孙九局斗篷下的苍眉微有一蹙,浓浓的戾气散开在房间里,身旁的王福不着痕迹的往后退去几步,满脸惊恐。
武越突然手指轻叩桌面,声音不大,却足够让佝偻老人收敛戾气。
孙九局不动声色说道:“那两人只在武家有难时才会出手,换句话说现在的西夜还姓武,武天秀也好好活着,他们没理由会出手。”
如果非要在朝城找出一两个让曾经意气风发的孙九局忌惮的人,便是朝城那两位一黑一白的老人,他在二人手上吃瘪不是一次两次,除了围棋上能稍微找回点脸面,其他的似乎都被强压一头。
武越静静看着孙九局。
孙九局叹了口气,嗓音陡然转冷,“至于栗飞和那两个小娃,二十年前我能拔他一颗熊牙,现在依然可以。”
武越嘴角微扬,由衷笑起。
叩门声忽然响起,接着房门被人从外推开,烈芒鹰眉的黑衣人快步走进屋内,单膝跪在书桌前,拜道:“属下髯老七,叩见主上。”
武蛮抬抬手,示意他起身回话,问道:“一路上没被人跟踪吧。”
自称髯老七的鹰眉男人咧嘴笑起,“主上放心,遇到两拨不开眼的东西,都解决在半道上了。”
武蛮满意点头,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髯老七恭谨回道:“镖局里的兄弟已经埋伏在朝城外,照主上的意思,宣同门的兄弟最多,正暗中盯着栗飞。”
孙九局适时说道:“让你的人都机灵点,栗飞不是莽夫,一旦被他发现,恐怕功亏一篑。”
绰号七爷的虎威镖局掌领髯老七闻言后,打起都不敢出一下,连忙躬身拜道:“属下明白,请九老放心。”
不怪髯老七对孙九局卑躬屈膝,他还清楚记得当年凌傲镖局前,孙九局一掌震死已经半只脚踏进战王境的大当家,仅仅一掌而已。那时孙九局踏在大当家的尸体上,抛下一句谁愿意踩这尸体一脚,老夫可饶他不死。
他们一共兄弟七人,髯老七自然位列第七,当时其余五位兄长如何肯干,纷纷以死相拼,最后不出意料皆死于孙九局手中,唯独被吓得屎尿失禁的髯老七硬着头皮踏上尸体,于是孙九局用那只没沾染一滴鲜血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虎威镖局的大当家。
髯老七觉得幸福来得就是这么突然,短短三年时间凭借孙九局明里暗里给予的各种资源,名不见经传的虎威镖局一跃成为如今西夜最大的镖局,他也可以从一个小小的七当家,跃居成为各大商会的座上宾。
孙九局对他来说无疑像再造父母,但更多的却是对前者强横实力的心悸。
武越挥了挥手,孙九局自觉退至一旁。
武越走到窗前,抬头望天,月明星稀,东边天空上有颗星辰最为耀眼,“慕北陵,你到底是甘为人臣,还是要做那刀下亡魂,成为孤踏指江山的垫脚石。”
这一刻,他是自封为王的西夜新王。
……
一夜的绵雨没有洗净朝城磊磊血水,原本人满为患的长安街上门可罗雀,家家闭门紧户,街道两旁的商户酒旗倒地,被马蹄踏稀烂,有那胆子稍微大点的小二,打开二楼窗户悄悄朝外瞥一眼,但凡见到执兵路过的黑胄甲士时,连忙关上窗户,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生怕惹祸上身。
某处大户人家的正厅堂榭中,满脸皱纹的老妪在儿孙簇拥下坐在堂中,堂门紧闭,老妪努力睁开眯成一条缝的昏眼,开始喃喃讲述当年元祖先王入朝时的情景,与此时街外之景,大相径庭。兴许这些事是她爷爷的爷爷讲出来的,然后一辈一辈传下来。
皇北楼,这座名义上为西夜王家专属,非是王宫贵族,世家豪阀之人不得入内的奢华酒楼,今日依然高挂歇业牌。
皇北楼门前,身着九兽呑炎铠的慕北陵叩响门环。
只听门后传出颤巍巍的询问声,“谁?”
慕北陵说道:“店家,有生意上门。”
门里静了片刻,接着又听传话道:“客官请回,今日本店歇业,您想吃的话过几天再来吧。”
慕北陵刚想再说,却听耳旁一阵厉风鼓荡,紧接着砂锅大的拳头直接砸在琉璃门板上,“咚”的一声响,整个酒楼似乎都在颤抖。
慕北陵无奈摇头。
门板上约莫齐头高的地方有处暗格,屋内几声尖叫过后便见暗格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露出一双带着惊恐神色的眼睛。屋后人才看一眼,吓得又是一声尖叫,随后便听一阵拉门栓的声音,厚重的琉璃木门缓缓开启。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不知道是大人驾临。”门旁跪着个小厮打扮的男人,一个劲磕着头。
慕北陵轻声道:“起来说话,我们又不是强盗,要抢你们不成?”
小厮哪敢起身,头磕得彭彭作响。
武蛮走上前像提小鸡一样把小厮从地上提起来,嫌恶的上下打量几眼。他这一辈最见不得委曲求全之人,何况还是个堂堂七尺男儿。
慕北陵微微摇头,示意武蛮放下小厮,扫了眼一层大堂,一如既往的奢华,百年栎木桌椅,官窑青瓷的茶杯,象牙筑的筷子,还有柜台后整齐罗列的一排秋露白,无一不再彰显此处豪气。
他记得第一次来皇北楼时还是和祝烽火一起过来的,那次是都仲景相邀,席间想要拉拢他,不过被他婉言拒绝,也正是从那时开始,都仲景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压他的机会,然而事与愿违,今时再看往日,他还好端端站在皇北楼里,而那权倾一时的帝师大医官却已随帝王逃去。
其实慕北陵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来皇北楼,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是一切因果的开始吧,想要在这个地方把这些因果重新结束?亦或是好久没吃那道九五药鸭,还有那道意味深长的沙场迂回鳝。
慕北陵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前坐下,问道:“这里的厨子还在吧。”
小厮扯着哭腔道:“在,都在。”
慕北陵笑道:“你不用紧张,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想来吃点东西而已,嗯,就那道九五药鸭和沙场迂回鳝,其余的你看着上就行。”
小厮哪敢说个不字,点头哈腰一番后匆匆朝后厨跑去,生怕惹恼这位笑容温和的官爷。
门口,一百飞骑已经将皇北楼包围的水泄不通,即便似乎现在做这些什么意义,但武蛮还是觉得小心点好。
慕北陵从筷镂中抽出双象牙筷,入手温润,不凉不烫。他饶有兴致反过来翻过去查看筷子,说道:“扎样,长见识了吧,这种筷子你在什么地方见过。”
武蛮不以为意瘪了瘪嘴,学着他的样子抽出一双,左看右看后突然两手用力,象牙筷应声从中折断,恰好从断处掉出一颗沙粒般大小的红色玉石。
慕北陵登时来了兴趣,捻起小玉石仔细打量,有点像火玉石,温温热热。
皇甫方士解释道:“这是佗石,石商那边特有的一种石头,住在山里的石商人喜欢用这石头当柴火,差不多堆这么多,就可以架炉做饭。”
皇甫方士双手抱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又道:“不过这石头现在已经被石商禁制向他朝出售,这里竟然用佗石来温热象牙筷,确实是大手笔啊。”
慕北陵付之一笑,“这个地方是武家亲自兴资修建,自然和其他地方不同。”
皇甫方士无奈放下象牙筷。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