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怜悯,在慕北陵看来,不过是哀嚎世道不公之后,又无力回天表现出的可悲一面而已。还记得大武村的武六叔,只有一支右臂,非是被山里的熊瞎子扒去,而是打娘胎里出来时就没有。
可是并不妨碍武六叔成为村里最好的猎人把式,挂在村头那颗辟邪的狼王头,就是武刘叔单枪匹马冲进狼窝,刺死了十几只狼崽子,砍了狼头的脑袋拿回来的。
单臂可擎天的武六叔这辈子最恨有人对谈报以怜悯的眼神,村里几个青壮年都为此付出惨痛代价。铜爷曾说武六叔是大武村里最有血性的男人,有朝一日上了天,天上那些神仙指不定会被他挨个收拾一遍。
当时的慕北陵只一笑而过,没多深究,现在想到那个尤物般的丰腴女人,再和武六叔相较,一个是跪在怒目金刚灵官道像前敲钟的沙弥,一个则是可以骑在灵官道像上拉屎的佛陀,不可同日而语。
当天夜里,一具女尸出现在城外五里的白水河边,离壁赤城墙五里,离尉迟镜的大营五里,不多不少。
同一时间,白水河畔的执碗老道士婉叹一声,碗中三枚通灵道钱整齐反面朝上,分而落在碗中三处,任由破碗晃动,没有归拢迹象。
白水河漫过河堤的凉水涌向老道士,当水流沾鞋的刹那,蓦然一分为二,从老道士鞋边淌过。
世俗不沾身,免动冥王相。
老道士抬头看天,巴掌的黑云刚好遮住半片明月,东边群星闪耀,西边却黑压压的混沌一片。
老道士良久叹道:“世为棋盘人做子,破不开气数,得不到造化,怨不得别人,西夜琳琅如此,西夜东林亦如此。”
老道士挥动袖袍,踩着残破不堪的草鞋沿着白水河往东而去,深一脚浅一脚,河水始终近不得他脚边半尺。
婆娑月影下,端木鱼的秃头和尚在老道士走后涉水而过,来到冰凉尸体旁,任由河水打湿鞋面。
秃头和善口唇嗡动,默念超度亡魂的《往生经》,围着尸体左绕三圈右绕三圈,佛锤虚空轻点三下,这才尾随老道士足迹而去。
佛门讲究一个出世,也讲究个入世,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便指的这入世大道,他不是打坐念经,宣扬佛法的得道高僧,他只是某处枯山深处,一座古刹的普通武僧而已,想要触碰真正武道上三境的门槛,他需要的是入世,摒除业障,然后才能步入那罗汉佛陀班列。
城中,令尹府。
游荡一天的籽儿和连破虏终于在甲士的护卫下回到府中,慕北陵正在和老头聊些无关紧要的事,见小妮子一溜烟小跑过来,伸手把她抱到腿上,不住亲昵。
打小时候起就常和武蛮开玩笑,觉得有个粉雕玉琢的妹妹该多好,打来的狼肉熊肉先分给妹妹,泥地里摔跤有个小跟班,最重要还能有份寄托。
老头还是第一次见到籽儿,向来浑浊的眼瞳中精芒毕露,问道:“这丫头哪来的?”
慕北陵摸着籽儿的脑袋还没开口,小丫头却在瞪了眼老头后,一脸嫌弃的说道:“籽儿不喜欢你。”
老头哑然。
慕北陵开怀大笑。
已经开始显露英气的少年上前拘礼,恭谨唤了声“主上”。
他听皇甫方士也是这么叫的,一来二去时间久了,自然而然也觉得该这么称呼。
慕北陵皱了皱眉,半严肃半玩笑说道:“破虏,你还小,以后叫我叔叔就好。”
小丫头也嗤之以鼻,嘀咕抛出一句:“屁大点人装腔学调。”惹得慕北陵轻轻敲了下小脑袋。
老头视线转向少年,眼中精芒再露,下意识放下酒葫芦搓着手,活脱像个野汉子瞧发春女的模样,“乖乖,这小子又是谁?”
慕北陵示意少年上前,介绍道:“他是琳琅夫人的儿子,琳琅夫人你应该知道吧。”男子觉得后一句话有点多余,好像就没有老头不知道的。
老头腆着脸傻傻笑起,口水顺着嘴角淌下。
少年缩了缩头,下意识往慕北陵身后躲去。
小丫头籽儿看不过去,仰着两个小粉拳老气横秋的说道:“死老头,别打他的主意,他可是我的跟班,小心我打你。”
老头略有深意的瞄了眼小丫头,小丫头突然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转头埋进男子怀中。
老头郑重其事说道:“慕小子,有没有兴趣把他交给我?”
“交给你?”慕北陵一愣,不明所以。
老头懒得多做解释,视线再投向男子身后的少年,饥渴目光毫不掩饰,“你只要把他交给我,用不了几年,保准让你小子瞠目结舌。”
慕北陵觉得老头看少年的眼神,和皇甫方士当初第一次看少年的眼神何其相似,而且他清楚记得皇甫方士也曾有意教导少年。
慕北陵悻悻笑道:“这个我真做不了主,我家先生也有意收下破虏,要不,你去问问先生?”
老头秃噜一声“那小子眼光还不错”,说道:“这就不必了,他巴不得老子开口要人呢。”
老头抓起酒葫芦,或许是激动的缘故,握葫芦的右手有些发抖,一边喝酒,目光还死盯在连破虏身上,“喂,小家伙,有没兴趣做我徒弟啊?我告诉你,现在外面想做我徒弟的人多了去,老子都不惜的看,我现在亲口告诉你,你该知道分量吧。”
深知人伦礼仪的少年点了点头,从男子身后站出来,微微躬身道:“前辈盛邀,晚辈感激不尽,只不过晚辈才疏学浅,做不得前辈徒弟,还请前辈见谅。”
慕北陵会心一笑,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从第一次知道少年肯独自身居深山,坚持每天为亡母扫墓开始,他就知道少年拥有坚韧心性,这段时间皇甫方士虽然没提收徒之意,但确实教给少年不少东西。
有的事情无需阐明,心知便好。
老头显然不肯罢休,继续诱惑道:“你只要跟着我,我保你五年之内超过那个黑白双发的家伙,不出十年,十三州上说不定也有你的名号,喏,看见这个没有,只要你答应,这个东西就是你的了。”
老头从贴身出掏出串佛珠,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零八颗,正中的母珠有龙眼大小,通体雪白,爬满复杂铸金铭文,阁珠是两颗碧玉色的珠子,比母珠稍微小点,放在光下散发着温润翠芒,子珠则完全是由金黄色的珠子串成,看不出材质,但比外面货真价实的黄金颜色还要深,还要璀璨。一看就是了不得的东西。
而让男子感到错愕的是,当老头拿出佛珠是,体内的生力竟然有种野马脱缰之感,若非及时压制住躁动,估计生力已经破体而出。
“这是什么东西?”男子不自觉问出声。
老头嘿嘿一笑,“当然是好东西。”目光依然紧盯少年。
只可惜少年只看了佛珠一眼,便低下头,再度抱拳施礼:“前辈抬爱,晚辈惶恐,请恕晚辈真受之不得。”
老头好不容易聚起的豪气登时一松,笑容转为苦涩,握着佛珠的右手手也不是送也不是,尴尬至极。
男子怀里的小丫头此时悄悄瞄了佛珠一眼,香滑舌尖忍不住滑过双唇,瞳孔中不可察觉闪过道紫金气息。
老头似有所感,闪电般收回佛珠揣好,狠狠瞪了眼小丫头,道:“这东西你可无福消受,且不说会不会撑破命数,味道也不好啊。”
小丫头不情愿的吐了吐舌头,重新埋进男子怀中。
慕北陵笑道:“你就别打破虏的主意了,他不想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说的是实话。
但老头明显不肯就此作罢,鼻孔喷出两道热气,豁然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
慕北陵问道:“你干啥去?”
老头不回头,“找那小子去,他敢说个不字,老子就把他屎打出来。”
慕北陵哑然失笑,和老头还真不能讲什么道理。
小丫头抬起头,看着一闪即逝的佝偻背影,嗤道:“无良老头,破虏,你要是敢跟了他,以后就休想再做老娘的跟班。”
慕北陵愣了愣,抬手一个爆栗,“你跟谁称老娘呢,叫哥哥。”
旁边少年眼角处勾起抹笑意,“嗯,不跟他,就做你跟班。”
佛门收徒看“悟”,道门收徒看“骨”,很显然少年在老头眼里拥有好的不能再好的难得根骨,想当初老头被他那猥琐师傅用两个烧饼骗入门时,就因为比他还猥琐千百倍的师傅说了句你小子根骨不错。
这话现在换成老头对少年说,却会说你小子根骨奇佳。
百年石,千年玉,万年根骨。
可遇而不可求。
翌日的清晨,慕北陵刚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没来得穿衣戴冠,便听门前一阵火急火燎的咆哮声传来,“慕小子,你把我宝贝徒弟弄哪去啦?”
慕北陵抬手扶了扶有些肿胀的额头,气不打一处来。
大清早你狗日的鬼叫个屁。
三两步冲到门边,抓住门锁铜环,拉开门。
只见门外站着的不止老头一人,还有满脸苦笑的皇甫方士,“先生,你怎么也过来了?”、
慕北陵想起昨天晚上老头那句话,瞬间变脸,怒道:“老东西,你他娘要是敢对先生动手,老子捅了你的菊花。”
猥琐老头不怒反笑,“滚蛋,你小子,没那手艺,我问你,我那宝贝徒弟呢,藏哪了?”
慕北陵拉过皇甫方士,仔细打量一番,见其完好无损时,方才松了口气,手指旁边一间厢房,没好气的说道:“鬼叫什么?人家认你当师傅啦?他和籽儿都在里面,大早上的,叫个没完。”
老头闻言看也不看他一眼,搓着手弓腰走到旁门前,右手握拳放在鼻尖下,清了几下嗓子,然后小心翼翼叩门,“宝贝徒弟,你在里面吗?是我,师傅啊,快出来,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慕北陵望着老头猥琐的不能再猥琐的模样,恨不得上去抽他两下。
不忍直视,真他娘的不忍直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