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城宫闱内西北角有口老井,是元祖先王定朝于此,命人深挖开凿出来的。井水长年没过井口,水清而明。井口四周用碧绿玉石砌成一个攒水道,溢出的井水顺着攒水道流进不远处的三丈小池。小池里干净透明,没有一点杂草闲鱼,一眼就能看见同样干净光洁的玉石池底。
据说当年有个贵人看中这个小池子,想在其中养鱼,哪知头天投下的鱼苗,第二天就全部肚朝上飘在水面,那贵人以为是水有毒,特意招来御医查看,紧查慢查后御医得出结论,池里的水质比其他任何水井里的水都要好。
那贵人不信邪,又投放鱼苗,而那次过后,不仅鱼苗全部死亡,贵人也莫名其妙染上顽疾,不久就郁郁而终。
从那以后宫里人便认为此井是口神井,有先祖王气,不得亵渎,所以就做了最名贵的沉香木栅栏,把井口和池子一并围起来,并派专人看管。
而也是从那以后,这口井周围的一亩三分地就和禁宫深处那座祖殿一样,被人供养。
盛夏夜色中,玉冠龙袍男人独自立于井前,手扶在沉香木围栏上,看着涓流井水怔怔出神。此时已经是他接连三天来到这里,不待侍从,没带婢女,从头到尾都不说一句话,只默默看着井水,仿佛生怕惊动什么。
玉冠龙袍男人没勇气再踏进深宫里那座长明不灭的高殿,曾几何时,魏巍西夜也是东州上一方盛世王朝,虽比不得蜀凉这种千年基业的霸业王朝,至少在九国中也属霸权一方存在,如今再看,高墙危卵,数城尽失。
龙袍男人深吁叹气,眼神空洞,先王弥留之际留下的玉言尤在耳边回荡。
“秀儿啊,西夜江山就孤就交给你了,这事先祖们用血泪打下的基业,孤不求你开疆扩土,但一定好好守住啊。”
“内可询都仲景,外可询孙云浪,他二人曾是孤的左膀右臂,孤也一并交给你了,记住,切莫年轻气盛,遇事多向二人求教。”
“秀儿啊,孤知道你向来中庸,天赋不如你弟弟武越,可孤还是愿意把江山交给你,因为孤知道,武越他急功近利,是为枭雄,而非仁君,切记,等你坐稳江山后,一定要安抚好他,他有虎狼之象,孤怕你斗不过他啊。”
“孤这一生只有你们两个儿子,曾也想过替你肃清左右,但孤下不去手,毕竟他也是孤的亲儿子啊。”
龙袍男人伏在围栏上的手猛然握紧,青筋暴起,“武越,孤待你不薄,你为何置人伦不顾,执意起兵伐孤。”
龙袍男人想起刚登基时,帝师大医官都仲景就曾谏言废掉武越,圈于宗人府了却此生。但被他言辞拒绝,后来实在不得已,才将武越发配尚城,赐了缙候头衔。
龙袍男人哪想到曾经的仁慈懦弱换来的却是今天这番结果,朝之不朝,国之不国。他只恨当初的妇人之仁,没将危机扼杀在摇篮当中。
院门口,老树婆娑,风吹起带来轻微沙沙声,白面华冠老者执清华灯缓步走来,对着那苍凉背影弯腰躬身,拜道:“大王。”
月色倾洒,老者面色憔悴
龙袍男子没有回头,轻言句:“老师来了。又有什么坏消息么?”
华冠老者眼神中闪过不忍,几次欲言又止。
龙袍男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有何事老师尽管直说便是,无妨。”
华冠老者长着口,良久方道:“蓟城,蓟城那边传来消息,慕北陵已于今早攻破蓟城,屠城半数,城中大小官员超过七成被捕身死。”
龙袍男子气息猛滞,抬手扶着额头,连退三步,身体摇摇欲坠。
“大王保重龙体啊。”华冠老者忙不迭跑上前,掏出枚龙眼大小的丹丸,服于男人口中。
龙袍男人大大吸上几口凉气,这才稍稍缓神,麻木说道:“慕北陵,又是慕北陵,难道孤这偌大江山里,就没有能制得住他的人吗?”
华冠老者退后掬身,拱手道:“大王,尉迟老将军眼下就在壁赤外,相信凭老将军的勇猛,定能拿下壁赤。”
龙袍男人仰头叹息,“真的能么?”
男人已经习惯这种毫无缘由的肯定之言,当初尚城魏易如此,后来的秦扬田锦飞亦如此,还有去临水救急的夏亭,这个屹立朝中十几年的大臣,现在正在兵部阴冷牢房中惶惶不日。
龙袍男人这两日不止一次动过杀念,孙云浪固守多日的临水,被那庸才两日便丢,似这般无勇无谋之人,竟能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牢据数年,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龙袍男人苦涩说道:“老师,孤是不是真的错了,不该质疑孙云浪和祝烽火,也不该对慕北陵穷追不舍。”他却不记得这一切,都是面前这位华冠老者的谗言献媚。
“大王严重了,大王乃上天选定的天子,岂是那些凡夫俗辈所能比拟,相信天佑我西夜,要不了多久,上天自会惩罚那些宵小之流。”
龙袍男子看了老者一眼,苦笑不言。将一切都归于那虚无缥缈的天,以前他或许还能信,但现在,绝对不信。
老者说道:“栗飞将军已经领兵回朝,只要尉迟老将军能成功攻下壁赤,与栗飞将军会师,慕北陵和武越便蹦跶不了几天。”
龙袍男子仰面望天,没有回话,只有那双清明眸子里,似乎隐藏着一丝明悟,那是堪破生死的明悟。
……
夜色下的泥瓦巷很安静,甚至安静的有些诡异,今夜天空又飘起小雨,偶尔有人从门外经过,步伐很快,踩在机水塘中沾起阵阵水声。
稍早些的时候胖子厨头亲自送来晚膳,饭菜不多,贵在简单精致。
摸清楚自己主子喜好胖子厨头,这段时间做菜越来越如鱼得水,知道主子不喜欢大鱼大肉,就专门挑些素菜,以独特的厨艺做成荤菜款式,连味道也和肉味差不多一致,美名其曰素荤宴。
说起来胖子厨头的厨艺当真了得,否则苛刻如前任令尹也不会招他入府,为此慕北陵还不止夸赞过他,这可让胖子厨头飘飘然,每天更想尽花色做菜。
用完晚膳后胖子厨头就自觉离开,他明白自己的定位是什么,绝不敢做那越俎代庖之事。
稍后皇甫方士也借故巡查城防走出小屋。
倦意上头,昨夜本来就没怎么睡的慕北陵想小憩一会,然而一想到二楼卧室可能的场景,他当即打消上二楼的念头。
和以前一样,将两把椅子拼到一块,空间虽小,勉强也能躺下。
正待和衣而卧时,敲门声忽然响起。
慕北陵坐起身,面露疑惑,房门并没锁上,留了条缝,要是皇甫方士或者武蛮他们绝对推门就进,不会做这种无聊的礼仪之事。
“谁?”
“将军大人,是我,赵公良。”门外有人回应。
赵公良?慕北陵一愣,这么晚他来干什么?
慕北陵推开椅子,端坐在桌前,沉声叫道:“进来。”
房门微启,带着财主方帽的赵公良率先跨进门槛,紧接着又有三个年龄与之相仿的老头走进来,每人都是华袍加身,生的红光满面。
慕北陵眉头微皱,不待赵公良开口,抢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这处房子他今天才住进来,旁人应该不清楚才是。
赵公良想也没想回道:“禀将军,适才在令尹府前碰到府中的厨头,这才打听到将军在这里。”
慕北陵“哦”了一声,转视那三个陌生的财主老头,道:“他们是?”
唯唯诺诺的赵公良忙忙介绍道:“这位是孙家的家主,孙普定。”
只见紧挨赵公良身旁,一个五短老头悻悻拱手。
“这是钱家家主钱栽阳。”
旁边精瘦老头恭谨弯腰拜下。
“这是简家家主,简自得。”
最后那微胖老头深拜作揖。
慕北陵冷漠点头,原来是四姓七族中的上三家,问道:“诸位深夜来访,可是有事?”突然想起醉心小筑里的三男两女,恍然大悟。
果不其然,钱家家主钱栽阳拱手谄笑道:“昨日小人家的逆子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将军,小人是特地来给将军赔罪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钱家老头从怀中掏出枚方印,狮子印头,汉白玉印台,通体浑白似羽,于这昏暗房间中闪着温润柔光。
孙普定和简自得也赶忙拿出准备好的东西,一块青铜虎符,一本古朴经书。
虎符约莫巴掌大小,通体镌刻复杂铭文,铭文看上去不像是东州上通行文字,至少男子不知道刻的到底什么意思。
经书名为《搬山》,下面有行小字注解,意为拳谱。
三件东西一看就是很老的物件,印章和青铜虎符慕北陵没见过,《搬山》谱倒是略有耳闻,据传千年前有位力士,名共融,大概比留下《帝难经》的青帝还要早上些年。
共融天生神力,力可搬山,覆海,捣天,憾地,是为当时十三州上武道巅峰人物,亲手建立夏王朝,起版图几乎囊括现在的中州,金州,禹州。然夏王朝只存在两百余年,便被后来的姬氏所灭,有传共融在那场天地大战后身死中州幽梦天涧,也有说共融是因为羽化登仙,夏王朝失去支柱,才闹得如此下场。
当然,这些都无从查证,不过最后有从幽梦天涧走出来的武道大能,手中就拿着这本《搬山》,扬言乃是共融遗留之物,一时成为修武之人群相抢逐的宝物。
如此珍贵的拳谱,何以会出现在壁赤这种弹丸之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