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皇宫,乾清宫。
朱棣坐在首位,朱瞻垶和朱高炽分别站在老爷子的左右两侧,再下面一点的地方是汉王和赵王,最下面站着的是腾骧左卫姜景铄,以及赵王之前的贴身侍卫朱清。
“这么说,我给你们的路线并没有走完,是吗?”坐在首位的虽然是朱棣,但开口问话的却是朱瞻垶。
这件事是朱瞻垶决定的,朱棣不过是抱着能够让自家子孙不自相残杀的心态同意的,对事情的了解他不如自家大孙子。
“请殿下责罚。”姜景铄低着头,开口就是请罪。
然而,却没有任何的辩解。
“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朱瞻垶并没有责怪姜景铄,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并不完善。
他只是知道澳洲在这段时期的大体情况,并不知道具体的发展程度、开发程度以及与后世的差异,因此现如今的这种情况是本来就在他的预想之中的。
“回殿下,正如出发之前殿下所说的那样,那边的人极为落后,连金属武器都没有,用的都还是木矛、石矛等武器。”
“郑指挥使一直将我们送到了殿下所指定的地方,我们在那里搭建了营地,并以此为基点开始按照殿下您所说的开始向南探索。”
“我们达到了殿下您所说的大自流盆地,那里的确适合放牧,就连那些穿着粗麻草衣的土着都在放养殿下所说的羊驼。”
“不过因为时间的问题我们没能走到殿下您指定的地点就开始着手返回了,但是我们也探索了您所说的东北部适合耕种的地方,情况也一如殿下您所说的那样。”
“缺点呢。”旁边的朱棣和朱高炽已经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了,但朱瞻垶却没有,反而是冷静地问起了澳洲的另一面。
一直以来,朱瞻垶的目的都是想要让那里成为大明背后的粮仓,除此之外就是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
对他二叔和三叔的态度。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若非实在是没可能,他是不愿意上演一幕朱家人自己的血腥内斗的。
这跟立场没啥关系,但凡是个汉人就不喜欢看到这一幕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无论是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亲人能现在自己的身后。
除了这无限接近于流放的开疆拓土,朱瞻垶实在是想不到别的法子去安置自己这两个叔叔。
“坏处的话……”姜景铄迟疑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回忆。
“蛇虫鼠蚁实在是太多,不瞒殿下,您之前给的资料很齐全,那里没有什么大型的勐兽,只有一种类似狼的,不过体型要小不少。”
“除此之外,别的就没什么能够威胁到人的动物了,可那边带毒的东西实在是太多。”
朱瞻垶闻言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看来跟他预料的差不多,这个时期澳洲没什么掠食性勐兽,就一个袋狼,其他的诸如袋獾袋鼬什么的对人也没有威胁。
“爷爷。”朱瞻垶转头看向了老爷子。
“一切跟孙儿最开始说的差不太多,那里适合放牧,也可以耕种但相对来说比较少。”
“最重要的是,那边地方大,还不会有什么阻碍。”
“嗯……”朱棣微微点头。
以前他或许还会觉得不太靠谱,到现在已经派人切身实地的走了一圈了,这就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
至于大孙子有没有蒙骗自己?朱棣没有考虑过。
永乐大帝真不是说说而已的,有些东西有些人,他不用不代表没有。
而且,腾骧卫那边的人本就是他为了大孙子才特意安排过去的,只不过没想到用在了这里罢了。
“老三……”想到这里,朱棣转过头看向了自家老三。
“你意下如何?”
偌大的乾清宫因为朱棣的这一句话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之中。
其实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姜景铄都知道这次勘探澳洲的行动就是为了给赵王去澳洲做铺垫。
现在,重头戏来了。
当然了,也不非得是赵王,若是赵王坚决不从,朱棣大概率也不会硬逼着他去,早知道这可是海外,和以往的就藩不一样。
不过如果赵王真的这么做,那他下半辈子也只能做一个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了,半点实权都拿不到的那种。
“儿臣但凭父皇裁定!”赵王低下了头,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朱棣闻言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摆了摆手。
小鼻涕很有眼力见,当下立马带着所有无关人等退了出去,将这乾清宫就给了朱家人自己。
“老三……”朱棣缓缓开口,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已经有了些许的变化。
“我知道你不愿意去,这个都能理解,毕竟是背井离乡,没有人愿意。”
“但是……”
朱棣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了乾清宫的正中央,仰视着屋顶。
“这天下,注定只能是一个人的!”
老爷子此话一出,无论是朱高煦和朱高燧兄弟俩,还是朱高炽和朱瞻垶这父子俩,他们都惊出了一身白毛汗。
这话题可不兴说啊……
然而,此情此景,或者应该说整个天下都没有人能做得了老爷子的主。
“以前是爹心软,不想让你们兄弟阋墙,所以一直纵容你们俩不去就藩。”
“因为爹知道,靖难的时候你们也都是出了力的,这天下爹传给谁都会亏欠了另外两个。”
“但是还是那句话,这天下没有而主的可能。”
说到这里,朱棣也似乎是觉得有些愧疚。
“现在不是靖难的时候了,你们俩在治国上比不上老大,你们俩的孩子也比不上垶儿。”
“不是爹偏心,不管是为了咱们老朱家,还是为了爹的私心,这天下给老大,给垶儿都是最好的选择。”
说到这里,朱棣转身拉着朱高炽和朱瞻垶,与朱高煦、朱高燧围城了一个圈。
“自决定靖难的那一天起,我朱棣就是个万古不易的贼了,注定在百年以后是无颜面见太祖爷了。”
“我只希望大明能够越来越好,哪怕只是几十年也好,也能让我在见到太祖爷他老人家时腰板能硬一点。”
说到这里,朱棣拍了拍朱高炽和朱瞻垶的肩膀,转身回到了那个位置上。
这还是他第一次当着自己三个儿子的面,而且还是如此正式以及毫不回避地说继承人的事情。
以前虽然册立了皇太子和皇太孙,但他对朱高煦朱高燧兄弟俩的放纵很容易让人想多。
“若是愿意,那改天爹陪你一起去祭拜祭拜你娘,回去以后就好好收拾收拾吧。”
“若是不愿意,那就准备准备就藩去吧……”
多久了?老爷子有多久没有说这么不留余地的话了?朱瞻垶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他有记忆开始到现在,老爷子虽然经常会发脾气,但鲜少有这般不留余地的时候。
朱瞻垶知道这时候老爷子其实才是最难受的,但他去不能开口说话,哪怕是一个字都不行。
作为既得利益者,这个时候他说什么都不太行,很容易被人想偏。
说好听的,容易被人认为是对失败者的怜悯;说难听的,容易被人认为是胜利者的嘲弄。
是夜,御花园。
在这温润的天气里,在这花花草草旁边,朱瞻垶只觉得自己是掉进了蚊子窝。
但是他不得不在这里喂蚊子,因为是老爷子叫他来的。
“垶儿……”朱棣看着漫天星辰,言语之间有些萧索。
“你三叔去,是真的去享福的,是吗……”
……
朱瞻垶沉默了一下,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才开口。
“是,也不是。”
“那是海外,毕竟是背井离乡,说享福的话算不上,但也不是流放。”
“那里四季分明,和中原的气候差不多,不像草原那般冬长夏短,也不像奴儿干都司有虎豹熊狼。”
“不过……”
朱瞻垶看着老爷子,摇曳的烛火映照着老爷子面庞上的皱纹,告诉着朱瞻垶这个永乐大帝此时也不过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父亲。
“对于咱们汉人来说,离开家乡,离开爹娘,或许才是最大的惩罚吧。”
此时此刻,朱瞻垶很想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比如什么开疆拓土,什么教化之功,让老爷子把这事给敲定了。
但是他还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以前的他能够挑着各种好话去说服老爷子,到现在他却说不出来。
那些话是对一个父亲最大的伤害。
他朱瞻垶不仅是大明的皇太孙,也是朱棣的孙子。
“是啊,离开家乡,离开爹娘,这是何等的残忍……”朱棣沉默良久,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话却带着无尽的萧瑟。
透过烛光,朱瞻垶看到了老爷子眼角的晶莹。
有人说永乐盛世,有人说五龙同朝,世人总觉得这大明这朱家人此时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但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又有谁知道这般盛世景象对于朱家人来说却是最难做的抉择,而且还不是一次。
但凡是跟权利沾了边,尤其还是这问鼎天下的权利,哪怕朱棣早就知道这澳洲必须去,去了也不是流放而是为大明的前进推波助澜,但他仍旧一次次的询问着他的长孙。
他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