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也都只是散落在文献中的只言片语而已。”法师的视线仿佛落在虚空中的一点,“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卡列扬的存在,当然,”他极其罕见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堪称愉悦的微笑,“在今天之前。”
“在今天之前。”半身人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小个子紧紧地攥住沾满泥土及腐殖的收获,并且暗自在心底估算它的价值——商人圆溜溜的眼睛随着情绪的变化而拉长,最后强自压下的嘴角昭示了主人愉快的心情。
他们继续在这个黑暗,幽深且寂静的废墟中前进。旅行者停止了交谈,他们尽可能地放轻了脚步,但脚尖踢到碎石子的喀啦声,脚底踩到瓦砾的哗啦声,以及这些声音在地下不断来回撞击着石壁一波一波仿如海浪般的回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提醒着旅行者这里并不是阳光明媚风景优美道路平稳的地方。
“见鬼。”前恶棍头子从喉头咕哝出声。从刚才开始,遗迹中的种种——比如那些闪烁着迷人金属光泽的小圆片,或者是泥土也无法遮掩光彩的透明或者不透明的晶体——不再像之前那样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开始更多地留意周围的环境,视线略带一点恐惧地在那些残垣断壁间来回移动,哪怕是最轻微的动静也能吓他一跳。
“噢,赞美萨苏斯。”半身商人阴阳怪气地朝比利挤着眼睛,他的脸上粘上了一些泥土却毫不自知,在火把黯淡的光线下既可笑又诡异,“看看这个宣称他胆大妄为的恶棍,嘿,你还好吗?”他叉着腰,快活地冲对方嚷嚷。
比利认为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前恶棍头子认为如果没有他,旅行者(包括那个似乎无所不能的法师)绝对无法进入这个神秘的地方——“我当然很好,半身人。”他反唇相讥,“不过可没有你好,能说说看腰带上的包裹里都装了些什么吗?半身人?”
“有我的,可也有你的。”古德姆心平气和地说:“你以为我要说这一切都是我的吗?不,比利先生,我们看重信誉——所以说,别学贵族老爷的脾气了,双手插进衣兜里可什么都找不到。”
夏仲抬头打量这个黑暗神秘的地底世界。考虑到安全问题,为了节约所剩不多的法术位(虽然戏法花费的法力对他来说几乎不构成问题),谨慎起见,他没有使用任何一个照明法术,照明一直由火把负责,也因此,法师的视野里昏暗的色块占据了绝大多数地方,只有在距离极近的位置,才能看清那些瓦砾,石像及房屋废墟。
沙弥扬人担心过他们要如何离开,不过这个问题很快被法师所解决:“我们已经离开了那儿很远的一段距离,”他是指不能施展移动法术的地方,“虽然我必须承认我的空间法术在应用上始终有点儿问题,但是,”法师指了指头顶那些在火光中一闪而过的树根,“那是特拉法槭树的树根,它们最大的特点是根系绝不会超过一安特比的长度。”
然后他耸耸肩,“一个普通的,正式的空间法术能够将你安全地传送到十安特比之外的地方去,”法师补充了一句,“包括我在内。”
脚下的路并不算崎岖,或者应该说,在被时光湮没之前这里本来就是一条由规整的大块青石铺成的大道,即使在已经被岁月长河冲刷的现在,这条路依旧为旅行者提供了便捷的服务,除了瓦砾和碎石之外只有肥厚湿滑的苔藓,不过这里的水汽并不太丰富,因此就连那些地底植物也没有给人们造成太大的困扰。
沙弥扬人半张着手里的大弓,羽箭则牢牢地扣在弦上,确保哪怕最微小的动静也能在第一时间扼杀。她已经将火把交给了那两个贪得无厌但是至少没有丧失掉起码的理智的家伙,这里给女战士的感觉不太好——当然,没人会觉得好——不论是什么,在这个世界,太过古老本身就是一种危险。
“大人。”她轻声开口叫住夏仲,耳朵在轻微抽动,“您打算在这里呆多长时间?”女战士一边问法师一边警惕地用余光梭巡周围,“我总觉得今天的事儿太怪啦,而我们也并不是萨苏斯的信徒。”
夏仲跨过一截雕像的残骸,根据法师的判断那应该属于某座石像的手臂部分。“我们当然不是萨苏斯的信徒,”他抬起下巴,朝前方不远处的两个家伙点了点,“那儿才是。”
“您知道我的意思。”沙弥扬人表情凝重,这个身经百战的前佣兵·星见的侍从·法师仆人对危险极其敏感,这是成百上千次战斗与无数次濒死中生还中提炼出的本能,它让贝纳德一次又一次从死神车架上逃脱,现在,女战士的本能告诉自己——小心,有什么东西。
“这儿当然和安全无关。”法师若有所思,他拢在袖子中的手暗地里做了一个手势,“但是我们的旅途什么时候又谈得上真正安全呢?”夏仲回答道,“这个世界上,死亡无处不在。但没有谁能够因为死亡停下脚步——当然,除了死者之外。”
走在前面的半身人回过头,“那是另一段旅程,我可敬的大人。”他笑嘻嘻地说,仿佛他们不是在黑暗幽深的地底讨论的值得敬畏的生死,而是在阳光明媚的下午茶谈论哪个贵族的可笑传闻:“奥斯法的车架不会漏过任何一位乘客,他在该来的时候到来,该走的时候也绝不停留。”
“据说半身人都是半个哲学家——我认为这还是有点道理。”前恶棍头子与旅行者的俘虏摸着下巴说:“就连一个贪得无厌的半身商人,也……”
他没有机会将剩下的话说完——
变故在瞬间发生。
随着巨大的轰隆声响起,前一刻还幽深寂静的遗迹突然像主妇手中的簸箕那样颠簸起来,旅行者们和遗迹中的一切则是其中可怜的豌豆,他们头昏脑胀,随着不断波动的地面上下起伏,不时从旅行者头顶掉落的石头则成了他们最大的威胁之一,这绝不是全部——大大小小的雕像残骸在致命这一点也并不比它们逊色。
“该死的!”沙弥扬人愤怒地大吼,在地面上滚了好几圈之后,她终于瞄准机会抓住了法师的袖子,夏仲往日里被她无数次诟病的体重在这时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儿好处——低于标准体重的分量让贝纳德毫不费力地将他一把拽到了身边并且牢牢扣住法师的手臂,周围太吵,她不得不在法师的耳边大喊:“抓紧我!”
“我们得离开这儿!”半身人尖叫道:“噢!它砸着我的头了!”
“那你应该学会闭嘴!”沙弥扬人没好气地吼道:“看在父神的份上,你应该抓住点什么!”
“噢父神呐!”前恶棍头子绝望地哭喊:“我就知道今天准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这回是剩下的三个人一起朝他怒吼:“闭嘴!”
地面就像被拉到极限的羊皮纸那样崩裂开来,不断掉落的石头对旅行者和俘虏的生命造成了严重威胁,夏仲终于从头昏脑胀当中清醒了过来,他庆幸自己的防御法术为他抵挡了大部分伤害,虽然不是所有的,但诸如擦伤和淤青并非不能接受。
他艰难地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卷轴——这可真不容易,好几次法师就差点让这个袋子从手里掉出去,震动是如此激烈,地面上下摇晃,他甚至无法保持平衡,只能紧紧地抓住沙弥扬人的手,不过最后他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现在!”夏仲扯开嗓子,因为太过用力,他尝到了嗓子中冒出的咸腥味道:“到我身边来!我们必须得离开了!”
商人的声音听上去快哭了“噢!我的奥玛斯!”他跌跌撞撞地向法师扑了过来,太过激动以至于沙弥扬人不得不腾出一只手(不得不说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扯住了半身人的衣领。
“你们不能丢下我!”俘虏绝望地尖叫,他在刚才被一块儿童头颅大的落石砸中了肩膀和腿,这严重地拖慢了比利前进的步伐,他惊慌地看着前方的三个人,他们努力地向他伸出手,但看上去他永远也无法到达他们的身边。
“我一定是疯了。”半身人嘟囔了一句,然后他放开沙弥扬人的衣服,勇敢地转身向比利跑去——小个子灵活地避开了那些致命的石头,在仿佛海浪般上下起伏的地面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伤者靠近,最后他伸出手,“嘿!”半身人大叫,“我抓住你了!”
“该死的蠢货!”沙弥扬人怒吼,她朝滚成一团正向自己艰难走来的两个人扔出一根绳子——准确来说,是以可以听到风声的力度抽到了半身人面前——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回到了贝纳德的身边。
“我们必须得离开了!”法师被落石砸到地面上激起的烟尘刺激得大声咳嗽,但哪怕是撕心裂肺的咳嗽也没能打断他的动作——当沙弥扬人的手指触到半身人的衣服时,他立刻撕开了这张价值一百个金币的传送法术卷轴。
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某个安静的地底洞窟中突然出现了四个狼狈不堪,高矮不一的人。他们还没站稳就立刻倒在了冰冷潮湿的地面,大声喘息或咳嗽。
“我欠你一次。”比利艰难地翻了个身,他盯着虚空中的黑暗重复了一次:“我欠了你一次。”
“噢。”不知道躺在那里的半身人发出一个浑浊的鼻音,然后他回答:“那当然。”
贝纳德是四个人当中状况最好的一个。她几乎没有受伤,也没有损失太多的体力,当喘息渐渐平复之后她扶着几乎昏迷的法师站了起来。“我们还留在这儿。”她有些失望,但作为战士中的佼佼者,沙弥扬人立刻平复了下来,她摸到了石壁,然后小心地将法师靠在了边上。
“这儿离之前的地方不算太远。”夏仲咳嗽了一声,觉得胸口隐隐作痛。法师按了按,好消息是他的肋骨幸运的躲开了大部分伤害,没有骨折,但轻微的骨裂不可避免;坏消息是疼痛感让法师的每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
“我们现在必须得想办法离开。”沙弥扬人说。她重新点燃了几根火把,然后给不远处的半身人屁股上轻轻地来上一脚,“快起来,小个子。”她把其中一个火把塞到了古德姆的手里,“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半身人呻.吟着坐了起来,没好气地说——这是他面对贝纳德第一次这么说话——“劳驾!”他抱怨道:“我并不像您这样强壮!”
但虽然这样说,但古德姆还是将伤者扶了起来,然后把他安置在距离法师不远的地方——比利可没有这个勇气和法师靠在一起,哪怕他现在看起来并不比自己号多少。
“情况不怎么好。”沙弥扬人环顾了周围一圈,她的眉毛终于狠狠地拧在了一起。
“这儿看上去和普通的地底没什么两样。”半身人插话进来,他的表情不比贝纳德好多少:“我是说,一样黑,一样冷,一样在地底不知道多深的地方。”
和那片遗迹比起来,这里实在太普通了。黑黢黢的冰冷岩壁,不知哪里传来的滴水声,地面坎坷不平,空气湿冷,唯一能让半身人感到安慰的是法师说他能感受到这里有微量的风元素,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至少证明这里离地面的确不算太远。
他们决定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会儿。包括贝纳德在内,每个人都疲惫不堪,饥肠辘辘。又湿又冷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差不多要将热量全部带走了。因此当沙弥扬人燃起一个小小的火堆时,甚至连法师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叹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