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虽然在养心殿东暖阁强撑病体召见了一次李沐,但是毕竟身体状况摆在那里,太医院诸位国手虽然束手无策,但是诊断倒是精准无比,虽然诸位太医用各种珍奇药材为天启续命,但是皇帝的身体原本本元不固,加上近来疯狂纵欲,极力透支元阳之气,已是油尽灯枯,别说是这时候把江南名医李中梓请来,便是华佗在世,也怕只能望而叹息。
天启七年,八月初七。
原本已经一月未曾视朝的天启,突然下诏命科道诸官,各部堂馆侍郎,司礼监内相魏忠贤,包括李沐在内的内阁诸位阁老,加上衍圣公孔胤植,英国公张维贤,成国公朱纯臣入宫议事。
另,召信王朱由检入宫议事。
满朝文武大臣顿时议论纷纷,皇上一个月没有理政视朝,这时候突然召见满朝所有能说得上话的高官入宫议事,怕是要么身体大好,要么行将不测。
其实,这种猜测,在天启召信王入宫之后,就已经有了答案。在这满场文武集于一堂,商讨国事的场合召见信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皇上已经病势沉重,要为帝国选择继承人了。
八月初的京师,正是酷暑难耐,但是天启皇帝身体羸弱,大热天的竟然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身上一层层的虚汗浸透了衾被,却执意不肯出来。张嫣也只好每隔半个时辰就给他换一床干爽的被褥,只让他着一层明黄中单,细致入微的为他擦拭身体。只要张嫣还能站的起身,这些事务就绝不假于人手。
有的时候,张嫣坐在天启的龙床边,看着皇帝躺在床上,面如白纸,浑身轻轻的打着哆嗦,心中无比心疼。对于天启,她是有怨气的,他宠信客氏,以致于这些人为虎作伥,狐假虎威,竟然将毒手伸到了自己的身上,张嫣身为正宫,却年纪轻轻就不能生育子女,这对于女人的打击可想而知。但是提起皇帝,她又是全心全意的爱着他,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过去的错与对都不重要了,张嫣心里明白,这位可能是开国以来最不想做这个皇帝的大明天子,这些年都活在怎样的挣扎和枷锁中,若不是有李沐给他带来的一丝希望,皇帝的一生,注定是个要被后人嘲笑的悲剧。
“皇后娘娘,外廷的大人们都到了。”张嫣正沉思着,门外传来宫女宜卿的声音,打断了张嫣纷乱的思绪。张嫣正要开口说宣入,却听闻床上传来天启微弱的声音:“等等。”
“皇上。”张嫣有些惊喜的道:“您好些了吗?”
“还是冷的紧。”天启轻轻的摇头,用一丝颤颤巍巍的声音道:“扶朕起来,给朕更衣。”
“皇上,这可万万使不得。”张嫣就算不是医生,基本的道理还是懂得的,现在天启本身体质虚弱,身上满是虚汗,这要是见了风,岂不是加重病情,等同自戕?
“皇后,扶朕起来吧。”天启的声音哆嗦着,却带着淡淡的温柔,强笑道:“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早一天,晚一天,无非就是拖着,有什么区别,无论如何,朕也不能躺在病榻上,用这副病容召见满朝文武,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实不愿再让外廷那些臣子们,嘲笑咱朱家的天子不懂规矩!”
换上一身衮服龙袍,带上二十四根旒紞的帝王冕,死气沉沉的天启,重新焕发出帝王的威严之气,他拖着沉重的全套冠冕,稳稳的龙椅上坐定,这才对身边的秉笔大珰王体乾点点头。
“宣,衍圣公,英国公,成国公,太原郡公觐见!宣,内阁诸位大学士觐见,宣,六部堂官,侍郎,都察院,六科廊觐见!”王体乾这边喊声一起,门外就十几名经过特殊训练的宦官高声重复,声震十里,响彻云霄。
天启皇帝端坐龙椅之上,动都不敢动一下,他的腰上撑着厚厚的硬枕,头上的冠冕也显得分外沉重,但是此时召见满朝臣工高官,天启皇帝无论如何不想失了这个面子。
“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位爱卿平身。”
“谢皇上。”行礼之后,就有宫女们鱼贯送上锦墩,当然了,只有四位公爵,内阁大学士和各部的堂馆有的座儿,其他人该站还是得站着。
待诸位高官坐定,王体乾又再次开口:“宣,信王觐见!”
此话一出,不少福王系的官员脸色就变了,这个时候召见信王,怕不是天启心中已经有了继承大统的选择了。这要是信王上了位,会不会对自己这一派下手可真说不准啊。
在一众高官复杂的目光中,现年十七岁的崇祯穿着明黄长袍,头戴一顶金翅鹏冠,缓缓的走到天启面前,跪下行礼道:“臣弟参见皇兄。”
“免礼。”看着自己的弟弟,天启露出了柔和的微笑,伸手招呼崇祯道:“来,来朕这里。”
崇祯站起身来,看着天启眼中那充满期待的神色,一下子就领会了什么,纵然心中惊涛骇浪,激动万分,表面上还是强自平静的站到天启的身边。这是他第一次站在皇帝的位置上俯视群臣,虽然大臣们眼色复杂,但是无不抬头仰视,这种手握大权,君临天下般的感觉,让崇祯心中激荡,脸上都快要绷不住了。
天启拉着崇祯的手,静静的看了许久。天启无意政务,却厚于夫妻,兄弟之情,天启朝的朝政乱七八糟,皇室却反倒很有些亲情流转。
皇帝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弟弟,似乎心中正在经历无数的天人交战,大臣们也一眼不出,等待着皇上的决定。直到半晌之后,天启最终还是点点头,轻声对崇祯道:“吾弟当为尧舜。”
此言一出,则大局已定。
随后,天启动用全身力气,提起一口中气,转而对诸位高官缓缓的道:“诸位爱卿,均为国家肱骨,自朕御极以后,仰赖诸位同心,光大大明社稷江山,朕心甚慰。然朕已病势沉重,无需讳言,家国体统,须有后人。特此封信王为皇太弟,于朕百年,承袭大统。朕知国家忧患实多,诸事繁杂,往后,还请诸位爱卿继续竭心为国,助朕之皇弟,匡扶大明。”
。。。。。。
待到群臣领旨退去,内阁便即刻开始草拟圣旨发往通政司,把帝国继承人的消息传遍天下,而在乾清宫里,已经耗尽全身气力的皇帝,躺在龙床上,已是气若游丝,龙体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了。
“皇兄,你这是何苦。”崇祯对于天启这个哥哥还是有感情的,毕竟曾经他两还小的时候,因为当时还是太子的泰昌皇帝不得宠,连带着泰昌生下的小哥俩也跟着吃冷饭。从小就相依为命,再加上天启本是个重感情的性格,所以兄弟两一直情义甚笃,从无疏远。
“由检。。。朕知道,你是有。。。有志向的。”天启气力不济,刚才强提真气,现在彻底现了原形,张嫣只好在一边偷偷的抹眼泪,听着皇帝一字一句的叮嘱道:“你虽自小聪慧,可却性子急,平日里,倒也无伤大雅,可是。。。咳咳。。。可是国家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切不可。。。急于求成,处处伸手,以致半途而废。。。越管越乱。”
这是天启当皇帝以来最大的感受和心得,大明的国家机器,已经成长到没有皇帝也可以正常运转的地步,其实做皇帝,若是有那个能力还好,没有那个能力的,最忌胡乱插手政务。
虽然天启说的是至理名言,但是崇祯有没有听进去就不得而知了。
“再者,魏忠贤。。。咳咳。”天启皇帝提起魏忠贤,眼中也是有些不知名的意味。西苑翻船之事,细极思恐,皇帝也开始怀疑这个大伴的忠心,只是事已至此,忠心之论已无意义,只好告诫将来的天子,引以为戒:“他虽品德有亏,时有小错,但你要知道,他比满朝文武大臣,均可托付大事,切莫为一时激愤自误,处置了他,众正盈朝,你又何处?”
跟朝臣混久了,天启也摸到了这些人的命脉,其实所谓东林党人,除了像杨涟这样真正的正人君子外,其余和魏忠贤并无本质不同,实际上是站着大义名分的一丘之貉。所以,魏忠贤其实是个制衡外臣的好棋子,天启都提醒到这个份上,崇祯能不能领会,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
“皇兄,臣弟记下了。”崇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开口问道:“还有一人,臣弟有所疑问。”
“你说李沐?”天启一看崇祯的表情,就知道他要问什么。
“是,皇兄,李沐虽然功勋卓著,但他地位太高,威望太隆,已经。。。已经威胁到了皇家威仪,皇兄怎能容他?”崇祯这种掌控欲极强的人,自然无法理解兄长的作为,在他眼里,皇权应该是说一不二,金口玉言,挥手间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威,怎能让这样一个异类肆意挑战?
“若是成化年间,就是十个李沐,朕也杀了。”天启虽重情义,但是身为朱家天子,当然还是为了朱明皇室考虑,若是太平年间,像李沐这样的人,怎会轻易留下。当初正统年间死守北京城的于谦(不是说相声那个)于少保,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斩立决的下场。
(大明于正统年间曾有一次土木堡之变,七十万大军败于瓦剌,险有被蛮夷亡国的危险,于谦临危受命,保卫京师,击退敌军。后又铲除奸党,辅卫朝纲,景泰八年,有人诬告于谦谋反,英宗忌惮其功,虽知诬陷,还是判了斩立决。)
“但是大明朝到了今天,不改不足以常续国祚。”天启不知为何,说话竟渐渐连贯起来,身体似乎也好了不少,还有心思浅笑道:“李沐此人,虽握重兵,但一重情义,二尚高洁,也许是受其恩师杨涟影响,一身浩然正气,实在可喜,你要想做一个好皇帝,这样的人,要学会掌控他,他重情便示之以恩,他重利,便晓以金银。朕也多次起心想要除之,但是最终还是放下,把他留给你用。大明国事纷乱,你要愁的还有很多,这样的重臣,杀不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