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服女子低着头,膝盖微弯,看不清脸,只能看到白皙的下巴。
她就保持这姿势,缓步后退,让开了路,屋里的景象映入顾曜眼中。
方方正正,没有窗子,屋子的角落摆着粗壮的红烛,烛火幽幽,光线填满了屋子。
四周墙壁都是书柜,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
正中一张低矮的方桌,四周摆着坐垫,桌上摆着一对工整的囍烛,一堆红色和金色的丝线放在一个竹兜中,一张绣了一半的鸳鸯帕子放在桌边。
“为什么不进来?你后悔...”婚服女子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只是一时发了呆。”
顾曜运转金光咒,慢步走入屋内。
屋子里很闷,很热,只是走了几步,就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林奉学跟在顾曜屁股后面,不敢抬头。
婚服女子眼看两人进来,想要关门,被顾曜叫停:“屋内有些闷,门就开着吧。”
“嗯。”女子轻声嗯了声,就像乖巧的小媳妇,坐到了鸳鸯帕子的这一边,轻声细语道:“坐吧。”
顾曜坐到她正对面,林奉学坐在了他身后,没敢露头。
顾曜眼看这女子架势,有些心底发毛,琢磨着该说什么时,那女子羞涩道:“时间还没到,你就来了啊...”
“嗯,来的早了些。”
“怎么换了个司仪?侯生金呢?不是说他来做司仪吗?”
侯生金,是侯老爷的祖宗吗?
顾曜心里飞快的理了下头绪,若是的话,那这尼姑庵也是百年之前的建筑了,应该是在某一个时刻被摧毁了,这女子应该也是死在了那时。
此前他运转通幽之术,这里的建筑都如水中月一般,不时晃荡模糊,证明这豪华的尼姑庵不是实物。
顾曜注意到婚服女子的身子微微颤抖,头已经低的快要碰到桌面了,红盖头也滑掉了,露出了一头黑发和金色的发簪,似乎是因为他没有回答而心中忐忑。
当下模糊说道:“出了些意外,就带了他来,他叫林奉学。”
女子似乎松了口气,微微抬起了头:“嗯嗯,我看到他的袍子了,他也是靖夜司的人。”
随后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顾曜找着话题道:“你这鸳鸯绣的挺好看的。”
女子欣喜的抬起头:“真的吗?上次我绣鸳鸯你说像鸭子,所以我就绣了鸭子,果然像鸳鸯了。”
顾曜此刻才看清这女子的脸。
脸如白玉一般无暇温润,弯眉细细,眼睛大而圆润,漆黑的瞳子里闪耀着烛火的光芒,此刻红唇翘起,点出一点酒窝。
单论外表,可与鱼有容一较高下,只是看着太过年幼了些。
本来还有些怕,看到这女子外貌后,心里反而定当了:“你可真聪慧。”
她再次低下头捂嘴轻笑,轻声道:“师姐们都说你不会来了,说你只是贪图蝶梦寺的钱财,不会来了,我不信,你果然来了,你真的来了...”
“你总算回来了...”
“还没到约定的最后时间,你就来了...来了...”
她低着头,一滴一滴的泪珠卷着烛光滴下。
顾曜心里也是有了大概的底。
大抵是百年前有个男子伙同侯老爷的祖宗,欺骗了眼前这少女,带着这寺庙的钱财离开了。
她穿着嫁衣,在这一日一日的绣着鸳鸯,直到蝶梦寺被毁去。
当下心生怜悯,柔声道:“我回来了,别哭了,要哭成花脸的小猫了。”
“嗯嗯...蝶儿不哭...你回来了...蝶儿等到你了...师姐们都错了...你不是贪图钱财,你是真的需要钱去做大事...”
少女嗯嗯的点着头,抓着绣了一半的帕子擦了擦脸,露出下面几张歪歪扭扭的鸭子手巾。
“呀!”
少女又惊呼一声,手忙脚乱的卷起这堆鸭子,往背后一藏,却露出最下面的一本书:《幽明录:倩女离魂》。
顾曜刚看清书名,少女又手忙脚乱抱起这书藏到怀里,有些尴尬的说道:“我...我...”
这书顾曜也知道,曾在清河县不少女子闺房里见过,是篇讲述女子追求爱情、反抗父亲的杂记小说。
当下笑道:“没事,这书我也看过,很有趣。”
“真...真的吗?”
她抬起头,悄悄看了眼顾曜,看到顾曜也在看着她,又羞涩的低下了头,白皙的小耳朵红透了。
顾曜笑着点头:“蝶儿,你等我等多久了?”
她伸出小手,在桌子下盘算着:“大约你离开一月之后,师姐们就说我被你骗了,她们将我送到这里,不准我出去,只是每天让团团给我送饭,再也不来看我。”
“团团不会说话,刚开始还很准时,后面送饭时间也不准了,我就靠着绣手帕算时间。”
“我一开始绣一张手帕要四天,后来手快了,只要两天,我一共绣了一百零九张手帕。”
她抬起头,冲着顾曜甜甜一笑:“绣手帕一共绣了两百九十二天,团团前面十七天,再加上没进来之前的三十五天,一共三百四十四天。”
“我算的对不对,坏人?”
她歪着头看着顾曜,眼里闪着星辰,酒窝里满是笑意。
顾曜心里一颤,忙着点头:“对,蝶儿真聪明。”
三百零九天...
在这么一间狭小无光的大号棺材里...
不见日月,不知流年。
即便已经死去了,还在等着那人...
“那是,我可是学过算数的。”眼儿弯弯,好似月牙。
看着她得意的模样,顾曜不自觉心里有些发酸。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呦呦”的叫声,顾曜看去,只见一只已经掉毛掉的很严重的黄毛狐狸,叼着一串葡萄坐在门口,呼唤着屋里的人。
“团团你来啦!”
蝶儿欣喜的站起身:“你看,他来了,师姐们都错了,他没有骗我。”
她站起身,提着婚服的下摆小步跑过去,一把抱住了那狐狸:“你看,我们等到了、等到了。”
“呦、呦。”
狐狸有气无力的叫唤着。
“没事,我修行好厉害的,这些葡萄也够我吃了,你年纪这么小,摘葡萄也太辛苦了,师姐呢?”
“哦,对了,他来了,师姐们应该知道自己错了吧,她们已经两百九十二天没来见我了,也两百九十二天没给我新书了...”
“…”
“唔,是我傻了,他来了,我们可以一起出去了,不用呆在这里了...”
蝶儿松开狐狸,站起身欣喜的跑向顾曜,一把握住他的手:“走,我们出去,我带你去看看那时种的葡萄树...”
蝶儿握住顾曜手的瞬间,金光自觉涌出,声音戛然而止,眼前天翻地覆。
娇美柔弱的小新娘消失了。
只有一具浑身蛛网的红衣枯骨站在他面前。
顾曜站在棺材屋的门外,蝶儿的枯骨站在屋内,他们握着手。
林奉学早已晕倒在地。
“谢谢你...年轻人...蝶儿总算愿意走了。”
背后的黄毛狐狸咳嗽着说道。
沉闷的屋内起了风。
蝶儿的尸骨随风而去,涌出屋外,顾曜的手里,只有一张绣了一半的鸳鸯帕。
“她...为什么会将我认成那个人?”顾曜沉默片刻后握紧了手帕,攥在手中。
“你的剑,当年那人,也佩戴着你这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