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切尔书店。
身穿百褶裙的小女孩探头探脑地从店门口往外看去。
见到蜷缩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理查德后,她张嘴倒抽了口凉气,抬手捂住了嘴巴。
就这样瞪着地上的身影呆站了几秒,女孩眨了眨惹人怜爱的大眼睛,转身跑进了书店里。
……
半年多后。
傍晚,天光尚亮,太阳以云层为画布,晕出大片澄红的色块。
秋天乘着风到了,大道两旁的树篱为滋养它的泥土盖上了一层黄叶,行走在帝都街头的人们感受到了明显的凉意。
身着深棕色外套,身形修长的理查德跻身于滚滚车流,急迫的脚步让车夫们纷纷拉紧了缰绳,马蹄声和车轮嘎吱的声音同时响起,道路上一片混乱。
路旁玩耍的两三个小男孩见他朝这边冲来,纷纷大叫着四散躲开。
“抱歉先生们。”顾不上翻飞的衣角,理查德护紧了怀里的东西,驾轻就熟地闪身躲过马车,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音量小声地道着歉。
片刻过后,一家大宅出现在理查德的视线里。
大宅高处嵌着一个白底盘、黑指针的大钟,理查德抬头看了眼时间,暗自松了口气。
没有迟到。
大宅的墙身被爬山虎攻占了,秋天一到,便只剩光秃秃的枝干,远远望去像是墙上生出的裂纹。
理查德走近,敲响了大宅的门。
门上嵌着的小窗口啪的一声打开了,一个厨娘打扮的胖女人扬着眉毛,透过小窗一脸戒备地打量着理查德。
“您好,我是来这儿给琼斯小姐送货的,您能把她身边的女仆叫来吗?”理查德冲她友好一笑。
“有什么东西直接交给我就成。”一听见琼斯小姐的名字,女人拍着胸脯回道。
语毕,她往前凑了凑,眼里闪着精光,试图透过小窗看清理查德手中的东西。
“店长说了,一定要亲手交给琼斯小姐的贴身女仆。”理查德将手背到了身后。
“谢谢你,先生。把东西给我吧。”另一道女声插了进来。
小窗被胖女人的脸挡得严严实实,理查德无从确认对方的身份。
“卡特夫人,还请您回厨房去,大人们都在等着你开饭呢。”女声又道。
胖女人从鼻子里出了口气,转身走了,走之前还不忘重重地将小窗关上。
一串脚步声传来,宅子的大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头戴白色帽子,穿着标准女仆装的年轻女人向理查德招了招手。
理查德将手中用空白纸包得方方正正的货物递了过去。
“小姐让我把这袋东西给您。”女仆接过货物,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块包得整整齐齐的丝绸手帕。
理查德拿到手掂了掂,丝帕里面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怪沉的。
“小姐很喜欢你们的书,不日还会再到店里挑选的。”女仆朝理查德点了点头。
“感谢琼斯小姐的光顾。”理查德弯腰回道。
眼看着大门在自己眼前彻底关闭,理查德这才转身离开。
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住在这种大宅子里就好了。
……
圣乔治剧场的生意一如既往的红火,固守门口的从面容不善的迪莉娅大婶换成了她的儿子,年轻帅气、笑容阳光的查理,顾客们进场前都少不了要和他聊上几句。
“哟,查理,你什么时候也上台转两圈亮亮嗓子!”一位剧场的常客打趣道。
“别说笑了哈斯先生,我这破锣嗓子上台非得把观众都吓跑不可。”查理眉眼弯弯,露出了标准的笑容,抬手向眼前人做出了“请进”的手势。
“一张楼座的票。”理查德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零钱,放在了查理面前的桌上。
“理查德先生。”看清来人后,查理嘴角又上扬了几分。
这些年只要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演出,理查德准会风雨无阻地来剧场报道。
标志性的红发让查理很快地记住了他,起初查理见这人年纪轻轻就流连声色场所,见了他连个好脸色都吝啬。
后来理查德来的次数多了,查理也渐渐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将他的经历拼凑出个大概来。
被卖到贫民区的孤儿或是被当成奴仆使役,或是早早逃出来乞讨、干一些小偷小摸的勾当,鲜有像理查德这样失了庇护还能顺利长大成人的。
也不怪查理会这样认为。
在贫民区,一份在书店里的工作已经是很多人求不得的体面了。
剧场的上座率不错,理查德站在破旧的座位前扫视着观众席,像在寻找什么人。
片刻后,他失望地垂下目光,收拢了大衣,双臂抱胸落了座。
明黄的聚光灯集中在舞台上,幕布缓缓拉开。
深知观众们对这一环节丝毫不感兴趣,致辞者用没有起伏的语调极快地念完了开场诗,戏要开场了。
为了迎合看客的喜好,台上的演员一茬接一茬地换,演出的道具和台下的座椅却是一如既往地劣质陈旧,不曾更新。
理查德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皮鞋出神。
那场大火被判定是意外,在那之后再没有人再见过老亨利,比起下落不明,人们更愿意相信他因为睡得太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丢了小命。
理查德初到书店之时也从不向外人谈起曾经的师父,甚至会刻意地避开关于他的话题。
他曾在为书店送货之余暗地打听过翻案的可能性,可管辖贫民区的警察们个个懒散成性,巡逻也都敷衍了事,出了这种事更是巴不得早早结案。
加之约翰先生是他们的邻居,一个掉落在屋外的怀表也不能证明什么。
理查德只能无奈作罢。
后来辗转从书店老板那得知,旧邻居约翰先生掏出一大笔钱,彻底拆掉了那栋烧毁的房子,如今那里已经盖起了一座新的砖头房。
除了那栋有着百叶窗的木房子,老亨利最常带着理查德混迹的地方便只剩酒馆和圣乔治剧场了。
理查德不喜喝酒,对弥漫着油腻烟酒臭的酒馆更是敬而远之,光顾剧场变成了他怀念老亨利的唯一方式。
……
待剧目演完,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理查德抚平了衣服和裤子上的皱褶,和查理道过别,走出了圣乔治剧场,红发隐没在昏暗中。
贫民区的巷子总是如此相似,要是少了煤渣和尘土,那才叫奇怪,理查德在心中抱怨着。
出了巷子,眼前是一条弯曲狭窄的街道,两边是亮着灯的店铺。
有的铺子门旁挂着落了尘的成衣,有的放着做工粗糙的小凳子,还有的放着空空如也的画架。
理查德在一家店铺前驻了足,这里比其他铺子要更亮一些,门前的区域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一片落叶也寻不到。
门上用金色的颜料写着“米切尔先生”,兴许是年月久了,颜料上布满了裂纹,“先生”这个单词已经有些剥落了。
理查德推门而入,门上的锒铛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店里翻找书籍的客人同时抬起了头,众人视线顿时集中在门口的青年身上。
这里飘着书店特有的淡淡的霉味,空间因为客人的存在显得更窄小而拥挤。
有几个书柜靠墙摆放着,里面的书被码得整整齐齐,剩下的墙面则被随意堆积的书籍淹没了。
那些摞起来比理查德还高的书籍从绘本到古籍,什么种类都有,都是二手收来的残次品,或是开裂或是残缺。
店铺深处,正对着门的方向有一张书桌,一个穿着男装的衬衫和背心,面容姣好的少女坐在桌上,一手拿着羽毛笔一手拿着书。
听到门口的响动,她和其他人一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静静地望着理查德。
灯光也格外眷顾,少女披散的棕色长发在它的照耀下泛着一层酒红,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