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泽。
这里就是后世的太湖,五大澹水湖之一,此时秋高气爽,湖中随处可见叶叶扁舟。
对于自己将会在不久之后挨揍的刘盈,此刻正浑然不觉的带着刘邦和刘如意行走在湖边,等待着渔人归来,购买最新鲜的鱼获。
比如大闸蟹。
正如那个以大闸蟹为食的‘上海贫民’那样,这时节的人们连鱼都不怎么吃,品尝大闸蟹这种富贵且闲的爱好更是没影的事情。
刘邦也是兴致缺缺,但既然是出来玩就要有个出来玩的样子。
踏青,野食,自然一样也不能少。
况且他还有别的想法,那就是去看看这边的丝织作坊。
去年的上计文书他也看了,会稽郡虽然九成以上的土地都是新开垦的免税田,人头税也因为鼓励生育政策而收的零零碎碎,但仅凭借丝税,这里去年向国库缴纳了价值两千四百多万钱的绸缎和五铢钱。
尽管这个数字对于年收入上百亿的汉帝国来说并不多,但要知道在七八年前,这里还是吴越蛮荒之地,每年能有个百万钱的赋税就算是丰年了!
因此刘邦想要亲眼看一看,蚕宝宝嘴巴里吐出的丝线,是如何改变的这吴越之地!
片刻之后,满载而归的渔船停靠在岸边,刘盈扁起袖子卷起衣服下摆跳上渔船,浑然不顾刘邦和刘如意的目瞪口呆,自顾自的挑起了心仪的鱼获。
这一时期人们不怎么吃螃蟹,因此没了最大天敌的大闸蟹各个膘肥体壮,后世里重量在一斤以上、可遇不可求的大螃蟹比比皆是,完全可以闭着眼睛去挑都不会出错!
不过这主要是这一时期人心淳朴,尤其是刘盈承诺用五铢钱付账,因此为他打渔的渔民都很自觉的将那些小的、没肉的,品相不好的螃蟹扔了,只留下各个膏满黄肥,张牙舞爪的个体。
刘盈精挑细选了几箩筐好的,吩咐身后侍卫快马送回行宫,交给随队的厨子料理,至于剩下的他也全部包圆。
虽然小宫女和内侍们不喜欢鱼虾蟹这种吃起来不爽利的肉,但吕雉这次出来还携带了好几只小猪咪,正好给它们补补身子……
望着那几名侍卫背着竹篓狂飙而去的背影,刘盈轻声长叹,吓得那些正在反复点数着五铢钱的渔民一阵哆嗦。
毕竟他们欺负刘盈不懂物价,壮着胆子将这种平素里猪都不吃的东西卖到了三枚五铢钱一只的天价……
如今看到了刘盈随便招招手就能叫过来几个壮汉,自然担忧这不过是哪户官宦之家的公子哥在耍弄他们,逗着他们玩玩……
因此他们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退钱……不,只退一半的钱,这是他们的底线!
刘盈摇了摇头:
“与尔等无关……我只是在感叹来的不是时候,虽然有螃蟹吃,但却无法尝到鲥鱼的美味……”
嗯,就是张爱玲宣称的二恨鲥鱼多刺的鲥鱼,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一旁的刘如意鬼头鬼脑的凑过来,有些嫌弃的看了看刘盈双手的鱼腥,问道:“鲥鱼?什么是鲥鱼?鱼有什么好吃的,我不信能比酱猪肘子还好吃!”
刘邦也凑过来说道:“不过最好吃的莫过于樊……那狗屠做的砂锅狗肉!”
刘如意见状顿时很狗腿的上下点头:“嗯,舞阳叔父做的狗肉确实很好吃……”
别瞎攀亲戚,樊会跟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刘盈摇了摇头说道:
“鱼是鱼味,肉是肉味,不一样的东西何必强行对比?鲥鱼我虽然没吃过,但古籍上有所记载,说是很美味,且只在每年初夏时才出现,属江东独盛的时珍!”
刘如意双手插腰,准备抬杠:
“哪本古籍上说了?我怎么没见过?三哥又在骗人了,你自己都没吃过,哪里又知道好吃了?须知太、师傅曾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
听到刘如意那让人厌烦的公鸭嗓,那名渔夫将铜钱仔细放好,粗大的赤足踩在船舷上,开始为他的‘金主爸爸’鸣不平了。
“这位小公子好生无礼,难道连孝悌之道也不懂?居然用如此语气对自家兄长说话?真的是这位大公子脾气好,若是在我们乡下,你今天不光要挨一顿打,只怕连饭都没得吃!”
“如果小人猜测的不错,大公子所说的鲥鱼应该是‘当魱(hú)’,这种鱼确实很美味……呵,外乡人说我们吴越之人饭稻鱼羮,因此若论及吃鱼,我们这些世代打鱼为生之人敢称第二,天下绝没有敢称第一之人!”
刘如意转头看向刘邦,见到对方眺望着远处的波光粼粼,又看看刘盈,只见刘盈双手抱臂,一脸冷笑,于是缩了缩脖子,都囔着说道:
“就算鲥鱼好吃好啦……但古籍上有所记载这件事定然是三哥编的!肯定是你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于是编出来显摆的!”
刘盈想了想,问道:“打赌吗?我若是说出是那本古籍记载,你待如何?”
刘如意脸孔涨红,讷讷半天也想不出该赌什么,于是梗着脖子说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刘盈看了看依旧不打算插手的刘邦,笑着说道:“好!这样吧,明天我和父亲去泡温泉,咱俩谁输了,谁就给对方搓背搓脚如何?”
刘如意自信满满的点了点头:“好,一言为定!”
叔孙通年迈,虽然担着太子太傅之名,但这两年日常给他们这些皇子上课的已经换成了辕固这个儒生,而辕固说了,刘盈日常逃课,属于朽木不可凋也,而他就不同了,他很聪明,只是心思不在学业上,若是肯用功听课,超过刘恢、刘友指日可待……
所以,什么古籍不古籍的,一定是刘盈编出来的谎言,至于此刻的笃定,无非就是在诈他!
毕竟老刘是个赌徒,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后宫中时常能凑齐好几桌牌局,尔虞我诈的事情他见的多了……
刘盈也不含湖,在和刘如意‘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之后,开始棒读:
“《尔雅·释鱼》有云,鯦[jiù],当魱者,海鱼也,似鳊而大鳞,肥美多鲠,今江东呼其最大长三尺者为当魱……”
刘盈说完,看着双眼滴熘熘乱转,很明显是想要赖账或是耍赖的刘如意继续说道:
“《尔雅》你总读过吧?没读过也不打紧,吴县是会稽郡的治所,按律城中要修建石渠阁,保存未央宫石渠阁藏书的副本,搜集当地书籍残篇抄送长安城。所以此地必然有精校版的《尔雅》全集,我说的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嗯,萧何在修建未央宫时修建了天禄阁与石渠阁这两处宫殿,其中天禄阁储存的是国家档桉,而石渠阁则用作收集藏书,类似于国家图书馆。
汉承秦制,这两处建筑的建成是为了继承秦国的‘挟书之律’,也就是规定民间百姓不得私自藏书,只不过这项挟书律在几年前就废除了,同时命令天下官吏收集秦末散佚的图书抄录留档后将原件送到长安城去。
而在郡一级的治所修建石渠阁,自然是为了文明传承的备份,而且不禁止民间士子翻阅抄录,毕竟有些事情谁也说不准,多一份保险总归是好的。
至于允许抄录而不是大肆刊印售卖,主要是纸张的价格虽然降下来了,但刊印书籍的成本却居高不下,印刷之后,还需要人工校对装订成册,这个成本几乎占到了整本书的三分之二还多!
因此对于普通士子来说,帮大户抄书不仅可以练字,也相当于是阅读并默写全文,最重要的是还能赚钱,属实是一举多得……
面对着刘盈的咄咄逼人,刘如意三两步跳到刘邦身后,脑袋顶着刘邦的后腰:“爹你管管三哥呀,他太欺负人了!”
刘邦反手把刘如意从身后掏出来,啪的一下给了他个脑瓜崩,笑呵呵的说道:“愿赌服输!今天晚上先给乃公搓搓脚,好好练一练手法……”
刘盈看了看一脸委屈扑在刘邦怀中撒娇的刘如意,以及满脸无奈的刘邦,默默转过身,嘴角扬起。
他赌对了。
刘邦之前的默不作声,就是对他的一个试探,试探他是否会挖个深坑骗刘如意蹦进去。
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刘邦自然不想要看到停尸不顾,束甲相攻的画面。
所以,小而不言的惩罚才是最完美的答卷。
否则,刘邦必然会为自己百年之后,刘如意的生命安危而提前做出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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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县城西,临近震泽一间有着两百多台织机的工坊。
张不疑从行宫匆匆而来,指挥着身后跟着的侍从将许多新式织机搬走放回仓库,换上残破的旧式织机,让织工们接着纺织。
这主要是为了藏拙。
刘盈拖着刘邦去震泽游玩,为的就是让张不疑提前赶来布置,好让刘邦相信会稽郡纺织丝绸的效率并不高,和齐梁燕赵的工坊产出相等。
毕竟这年月可没有什么专利法可言,刘邦万一站在帝国皇帝的角度上大笔一挥,允许各地工师彷制新型织机,全面推广,刘盈熬的那些夜就算是白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