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郡,雒阳城。
天下太平之后,这座位于天下之中的城市,迅速从之前的萧条中复苏。
雒阳宫曾经是周天子居住之地,自然严格按照周礼而建,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市朝一夫。
夫,是一个面积单位,长宽各在百步。
前朝后市的布局,其实是延续自部落时代的一种传统,既部落男子主要从事管理朝政,而市场主要由其妻子掌管。
秦汉时期的集市和后世的菜市场以及大卖场很相似,都是用围墙或是栏杆圈出一块空地,然后早晨的时候,由管理集市的‘市长’升起市旗,宣布开始一天的营业。
刘邦南巡的车队从陈县返回雒阳,在陈县和刘邦会盟的诸侯王也一同住进了雒阳城,因此如今的雒阳集市格外热闹,许多商贾货郎赶着马车挑着担子从周边郡县赶来。
毕竟,像这些出手阔绰的肥羊们齐聚一堂的机会并不多,能不能将囤积居奇了许久的货物销售一空,就看这几天的时间了。
雒阳北市,竹竿扎成的篱笆内,冬日的阳光从树梢高处洒下,让所有事物都镀上一层眩目的光晕。
集市门口,一个头戴竹皮冠,身穿麻布夹袄,鼻梁挺拔额头饱满的大胡子状似闲庭信步,不时拿起一件商品,和商贩讨价还价。
只不过当一番讨价还价,商贩装出一脸肉疼的含泪赚一倍的时候,大胡子笑呵呵的放下手中商品,好似无事发生一般转头就走。
不过那商贩也并没有咒骂大胡子浪费自家感情,他的目光其实在大胡子讨价还价的时候,就牢牢钉在大胡子身后的一个男子身上。
丰神俊朗,谪仙临凡。
大胡子虽然长得也不算太丑,但和那人一比,就一个天上,一个跌穿地心……
而有了那个俊秀男子的陪衬,大家自然就忽略了站在大胡子身后,不停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大胡子的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自然是刘盈。
他抬头看了看到处惹人嫌的刘邦,心中充满对刘邦的恶意揣测,刘邦并不是不想买,而是没带钱……
毕竟他好不容易当上了皇帝,要是买东西还要花钱,这皇帝不就白当了吗?
不过他再看看一旁的张良,心中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这出刘邦微服私访记中,他要么当三德子,要么当法印,当然了,还有小桃红……
毕竟,宜妃的扮演者已经有人了……
刘邦懒得理会自家腐眼看人基的小崽子,只是望着远处的一排三层小楼咦了一声,表示些许惊讶。
前两年集市刚刚建好的时候他来这里看过,那时候这里还都是些临时摊位,并没有建好的商铺,而且这些建筑也和周边的摊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有意思……”
刘邦甩开大步向远处走去,刘盈虽然有些无奈,但只能亦步亦趋。
“致远阁……”刘邦低低念出了商铺招牌边上的一排小字,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刘盈,迈步而入。
然后,他就傻了。
不仅仅是因为店铺的装潢,主要是被店中陈列的商品的标价震撼到了。
一套九件陶瓷茶具,最低的售价是一万九千八……
要知道他刚才和一个售卖粟米的小商贩聊过,隆冬时节,一石粟米的价格不过一百二十钱……
就这,还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这一套茶具换成粮食,足以堆成一座小山!
刘邦看向刘盈正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身边传出一声很有礼貌的声音。
“劳驾让让……”
他转头,看见的是一个身穿黑色丝袍,做仆役打扮的中年人从他身边路过,手中提溜着一个古朴大气的匣子。
很明显,从对方小心翼翼的模样可以看出,他手中拿着的正是刚刚买下的一套茶具。
只是不知道是哪一种,是一套一万多钱的,还是那种一套九万多钱的……
在刘邦注视着对方的时候,只见那人从怀中摸出一张造型精美的纸条,上面龙飞凤舞的不知道写了什么。
但售卖茶具的商人双手接过验看一番后,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
“数目正好,欢迎下次光临。”
那声音,是最字正腔圆的周朝雅言,即便是最挑剔的礼官来了,也保证找不出一丝一毫的错漏!
刘邦看了看对方身上那精致的礼服,再看了看自己,心中不禁升起一抹自卑感……
而那个买下茶具的仆役,则只是轻轻点头,旋即转身大步离开瓷器店,汇合等在门口的几个仗剑仆从,向集市外走去。
一名脸上敷粉,头戴小帽的少年走到刘邦身边,躬身行礼:“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那声音,依然是最最标准的雅言。
刘邦短暂愣神,轻轻摇头:“帮助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需要帮助?算了,我就随便看看……你忙去吧。”
少年再次弯腰行礼:“好的先生,有任何需求请对我说。”
他说完,彬彬有礼的退到一旁,安静站立,宛如一尊姿态优美的雕像。
此时刘邦才察觉到,他之前和那名少年对话时,不知不觉将声音低到了对方一样,而且说出的也不是沛泗方言,而是很有楚国特色的雅言。
一旁背着手,强迫自己不和刘邦有视线交汇的刘盈,装作东看西看的模样,只是嘴角情不自禁的向上扬起。
这一波,属实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了!
只是他没开心多久,就乐极生悲了。
满肚子疑惑的刘邦走到他身后,伸出手抓住他的后脖颈,如同拎猫一般将刘盈从瓷器店中拎了出来。
“你笑啥?这店卖的东西也太贵了吧!还有,你知道那张纸条是什么东西……”
在刘·十万个为什么·邦的滔滔不绝中,刘盈满脸嫌弃的擦了擦脸,双手一摊:“爹你问这么多不累吗?要不要我去店里给你要杯水,然后咱们找个地方坐着说?”
刘邦愣了一下,脑袋一歪问道:“要钱吗?”
不愧是你……刘盈一扬头,得意洋洋:“当然不要了,我有天字号的贵宾卡!”
刘盈解开自己为了配合刘邦今天‘微服私访’而特意穿的一身羊皮袄,找出了一张边缘有些微卷的卡片,在刘邦的满脸疑惑中大步走进瓷器店。
“开一间安静点的房间,让人送点好茶上来……”
刘盈边向店内商人出示着手中卡片,边回头招呼刘邦和张良:“来呀,在外面干嘛?”
商人瞄了一眼刘盈手中皱巴巴的卡片,虽然上面的编号有些靠后,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刘盈打扮有些平凡,但天字号的贵宾卡所代表的的是什么,他还是很清楚的。
这张卡,意味着对方的爵位在‘卿’这一级,且去年一年的在尚贤堂下属的各类店铺中的消费金额达到了一百万钱!
大肥羊、呸,大金主可万万怠慢不得!
他没有对刘盈身份质疑的原因,在于此刻的雒阳城中权贵云集,就算是刘盈这张卡是从别处偷的,但在没有证实之前,他承担不起怠慢刘盈所造成的代价。
毕竟开门做生意,尤其是像他们这种售卖奢侈品的店铺,且在整个大汉帝国属于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利润其实高的吓人,自然也不在乎真的被人沾点便宜。
于是他始终保持着稍微弯腰的姿态,将刘邦三人送到了二楼最内侧的一间雅室。
刘邦坐下后,心中疑惑就变得越发浓重了。
他这次出来,原本想要看一看粮价以及粮食供应的情况,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打抱不平的机会……
但没想到的是,居然进入到了一个从未经历过的环境,看到了如此迷离的一幕。
区区一间商铺,不仅售卖着天价的货物,而且店内装饰的奢华程度,也丝毫不亚于他的雒阳宫!
他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刘盈,心中虽然有几分猜测,但一想到那张卡上的编号,这种猜测似乎又显得虚幻了起来。
自家的崽子自家清楚,刘盈有多爱炫耀他是知道的,要是这家店是刘盈开的,刚才拿出来的必然是天字第一号的凭证!
所以,大汉帝国,不能有这么牛叉的人存在!
刘盈看向坐下后一脸淡定,自顾自开始煮茶的张良,从身后的小包包里摸出一张烫金的卡片递了过去:“老师,这是送你的至臻卡,有空来这里照顾徒儿生意……放心,有了这张卡,所有商品打骨折……”
于是,刘邦傻了。
刘盈转头看向刘邦,有些矜持的说道:“这间店,其实是我开的……嗯,也不能这么说,这间店其实从属于尚贤堂,很多人都有股份的,曹姨还有我娘共有百分之五的干股……”
刘邦想了想刚才看到的标价,又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腰包,脸上露出了几分凄凉的味道。
小丑竟是我自己!
他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作为男人,他有时候会送给曹氏或是吕雉他自认为价值很高的小首饰,一想到那时候他的得意洋洋,此刻他就恨不能回到那时候,狠狠地抽自己几耳光……
见到刘邦的表情很微妙,刘盈直接摆摆手说道:“公开募股阶段已经结束了,所有的股权都已经有主了,所以爹你要想入股的话,就要等下一次了……”
他这么说,自然是要防止刘邦耍赖,强行切点蛋糕回去。
刘邦昂起头,满脸骄傲的神色:“乃公是会从你这抢东西的人吗?”
果然,防患于未然是对的……刘盈歪着头,一脸无语的表情:“我好想什么都没有说啊!”
张良轻轻捏着嘴,只是微微颤动的肩膀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刘邦虽然有些发窘,但他的脸皮比城墙拐弯处还厚,于是满不在乎的问道:“东西卖的贵我不管,明码标价的事情附和律令,我就想问问,之前那张纸条是什么?”
嗯,秦律,集市买卖,应分别系木签标明价格,否则就会受到处罚,汉承秦制,自然也将这一律条继承了下来。
刘盈从身后小包包里又摸出一个小本子,摊在桌上:“就是这个东西,钱票。”
刘邦拿过,上看下看后依然不解:“钱票是什么?”
刘盈解释道:“爹你之前也看到的了,像这种上万钱的交易,要是用咱们发行的五铢钱来付账的话,只怕铜钱重的要用马车来拉!”
“而如果用黄金付账,就不说黄金的成色,以及换算麻烦,就说将一整块马蹄金切割称重,然后精准到谁也不吃亏,这中间的过程不仅繁琐,而且还不美观!”
“所以我就发明了这种钱票,只要将付款的金额填在上面,然后再加以独特的花押作为印记,就可以省去了很多麻烦……”
“爹你想象一下,当你跟我娘来这间店消费的时候,别人还在手忙脚乱,斤斤计较的计算着黄金和铜钱的兑换比例时,你大笔一挥完成付款,我娘看你的眼神该多崇拜啊!”
当然了,大概率是我娘大笔一挥完成付款……刘盈面不改色的看着对面陷入想象之中的穷逼,闭嘴不言,给对方留出了足够的意淫时间。
少顷,刘邦从梦幻中返回人间,先是认同的点了点头,旋即又说道:“这种钱票虽然好用,但要是对方事后不承认怎么办?”
刘盈挠了挠脸颊,有些弱弱的说道:“恐怕不会吧……”
刘邦一脸担忧:“万一呢,反正要是我,我就……”
在刘盈满是鄙夷的眼光中,他将没说完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脸上的神色好像在说不可不防。
刘盈摇了摇头说道:“咱这都是实名认证的东西,使用者大多都是像我大舅,还有之前的韩信彭越这样的诸侯王,应该不至于赖账……再说了,他要是真的赖账,我不是还有爹你呀!”
于是,刘邦顿时挺直了腰杆,慢慢伸出手,食指中指大拇指凑在一起轻轻搓了几下:“我记得你说过,地主不差饥饿的庸耕者,那么……”
刘盈直接无视了穷疯了的刘邦,径直看着他问道:“爹,你听说过经济这个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