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国,六县。
城中火光冲天,厮杀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英布耗时半年,花去了国库一半收入所打造的城防工事,楚军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全给他拆了。
攻城兵器的革新,使得旧有的守城之法几乎毫无用武之地。
此刻六县已破,楚军步兵进入城中烧杀掳掠,搜刮一切能够值钱的财物。
但项羽亲自统领的大队骑兵,却依然停留在城外,没有加入此刻的狂欢。
这并非是因为他们军纪好发了善心,而是项羽心中略微有些担心。
英布的妻子,是隔壁衡山王吴芮的女儿。
今天他来这里教训英布,是需要防范着吴芮派兵驰援的。
不过随着天色渐晚,预想之中的援军却始终未到。
项羽心中松了一下的同时,又有几分失望。
他这次亲自前来,其实是抱着一战擒两王的想法的。
若是能成,则楚军之前受挫于荥阳之下,所降低的声望,就会在一夕之间,重返巅峰,而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但,一石一鸟也不差。
就在项羽准备收兵回营的时候,远处,第一次上战场的项声策马而来。
项羽扭头一看,只见项声怀抱幼儿,身前横放着一个不停挣扎的女子。
“大哥……不,大王,你看我把谁抓到了!”
项声将幼儿扔在地上,翻身下马,正准备将马背上女子拉下时,却突然被对方挣脱,不管不顾的扑向了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幼儿。
项羽略微有些疑惑,他望过去之后,见那女子穿着一领玉色罗衫,外套水红色纱裙,如果不是此刻衣衫发髻凌乱的话,倒是颇有几分像是画中的王侯贵女。
项声有些讪笑的说道:“这性子是真烈啊……嗯,这就是英布的妻子和儿子!英布本人虽然跑了,但家小却没有逃脱!”
项羽虎目半阖,沉声问道:“也就是说,你没有抓到英布?”
项声低着头,不敢直视项羽,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项羽冷哼一声,拨马就走。
他这个弟弟,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给他机会,他不中用啊!
项声向前追了两步,大声喊道:“大王,他们该如何处置?”
项羽在马背上头也不回的说道:“军中不养闲人,就地处决吧……”
项声愣住,转脸看着地上惊骇欲绝的女子,心中有些不舍。
如此花容月貌,一刀杀了,为免太可惜了……
但项羽既然说是就地处决,那也只能如此了。
他略微叹息一口,抽出腰间雪亮的环首刀,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太阳在他身后慢慢落下,死亡也随之降临。
“不……”
距离此地百里之外的地方,几条小船如离弦之箭般顺流而下。
船上坐着的,正是仓皇出逃的英布,以及留在九江国,监督英布造项羽反的汉使随何。
城破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英布只能在身边侍卫的舍生忘死下,独自杀出重围。
至于家小,是完全没有时间去管了。
此刻摆脱了楚军的追击之后,英布望着远处赤红一片的天空,两行浑浊的眼泪随之留下。
此情此景,像极了当日的咸阳城。
只可惜,他从施暴者,变成了受害人。
英布心中明白,自己的妻子儿女落入了残忍嗜杀的项羽手中,必然无一幸免。
滔滔江水不绝,此仇不灭!
…………
关中栎阳。
刘盈背着一个小书包,苦着脸走在寂静无人的宫墙之下。
此时天光尚未破晓,但他却需要闻鸡而起,去王宫偏殿听叔孙通这个老夫子,讲那些之乎者也的文言文。
就,很烦!
尤其是在前线无战事,刘邦从荥阳跑回栎阳的时候,刘盈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注意力。
无他,作为一个妈宝男,平日里即便是背错了老夫子教的文言文,但吕雉却总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的意思两下。
嗯,平日里杀猪也似的喊叫声,通常都是小萝莉刘乐发出的。
自从在刘邦的无可奈何之下,吕雉成功和张良结亲,她就摒弃了从前的快乐教育,重新对小萝莉变得严厉了起来。
毕竟,长得不漂亮已经是缺点了,要是再跟个野猴子一样的,就丢死人了……
其实吧,凡事都怕对比,主要是张不疑那厮,越长越像张良,如妇人好女……
但在刘邦回来之后,一切就变得大不相同了。
作为实际上的大家长,他自然从吕雉那里接过了管教之权。
而他因为一下子多了四五个嫔妃,故而备受吕雉的冷眼。
他不敢,也许是不舍对吕雉撒气的情况下,倒霉的自然就是刘盈。
所谓母债子偿,亦或是踢猫效应,大抵就是这样。
…………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
学室之中,叔孙通捋着大胡子,口沫横飞。
在他面前,刘如意坐在地上玩着手指,一脸懵懂,刘肥刘乐昏昏欲睡,唯有刘盈,在努力记着老夫子曰了半天的话语。
没办法,早晨的时候又在吕雉那里受了一肚子气的刘邦,此刻就在角落中养神,只等着课后抽查,好名正言顺的发一发邪火……
你给我气受,我就揍你儿子!
盘膝而坐的叔孙通今天格外高兴,他在当上了汉国的太子太傅之后,从前的很多故旧都找上门来,请求他帮忙引荐一下,好在汉国当官。
不过老夫子虽然是儒家士子,却一点也不迂腐。
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
现如今正是楚汉之战的关键时刻,所以他并没有将那些文弱书生介绍给刘邦,而是介绍了很多他在流落草莽时,结交的土匪强盗。
为此,他没少受到亲朋故旧的责骂。
所以他今天高兴的一点,就在于刘盈将汉中的修书社,也就是重新誊抄那些抢救出的经史典籍的工作,已经完全搬到了关中。
并且,规模扩大之后,将叔孙通推荐的那些满口子曰诗云的家伙,通通纳入其中。
如今,这老头在儒家士子中的声望,已经完全不亚于孔子的直系后代,执当代孔府牛耳的孔鲋。
嗯,儒家其实在汉国早就布局。
刘邦原先身边有个护卫,名叫孔聚,就是孔鲋的亲弟弟。
叔孙通浑然不理会昏昏欲睡的刘肥和刘乐,只是满脸欣慰的注视着目光炯炯的刘盈。
平日里,这三个家伙一个比一个睡得快,现如今,太子终于是长大了,知道先贤文字的微言大义了!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于是叔孙通话语一转,决定换一种方式,来让刘盈明白之前自己说的重点。
不学诗,无以言。
他看了看拎着一根竹条的刘邦,笑呵呵的向刘盈问道:“你可听闻过召南野有死麕这首诗?”
你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刘盈眼前一亮,点了点头。
这首诗,可是被后世里动辄404的存在!
在刘邦的一脸惊诧中,叔孙通不急不慢的说着:“昭公元年,郑国和晋国的一次宴会之中,郑国的执政卿罕虎,就对出使来晋国代表赵武吟诵了这首诗。”
“这首诗虽然是描写青年男女,从相识到相恋的过程,但在这种两国邦交的正式场合下,却大有深意。”
他说完,不仅刘盈向前挪了两下,就连角落中的刘邦,也来了兴致。
虽说庄子曾说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但找对了方式之后,学习,其实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很明显,叔孙通就是通过‘舒而脱脱兮’这种方式,来激发起刘盈的好奇心。
嗯,先秦之时民风开放,尤其是贵族家的小男孩,基本上十几岁的时候就要通人事。
这样,见多识广之后,长大了就不会太沉迷于女色。
“昔日晋文公在城濮之战中击败楚军,之后楚庄王又在邲之战中击败了晋军,及至此次宴会,晋楚之战已历百年。”
“而郑国,恰巧就位于晋楚之间的缓冲地带。”
叔孙通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含笑。
“人说朝秦暮楚,其实在那段时间里,郑国是朝晋暮楚。南北两个强国都得罪不起,只能是谁打过来了,就以臣下侍之……”
刘盈轻轻点头,那时候的郑国,后来的韩国,都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属实是没办法的事情。
在刘盈的沉思之中,叔孙通再发爆论:“列国犬牙交错,合纵连横其实早已悄然发生。”
“合纵连横?”
刘盈眉头微皱,有些不解。
叔孙通则笑着说道:“在晋楚争霸的时候,每当晋国失利,就会重金诱使楚国南边的吴国,对晋国展开攻势。”
“楚国的应对之道,一是联系更南边的越国进攻吴国,二是和晋国西边的秦国交好,让秦人东出。”
“而一旦秦人东出,首当其冲的还是郑国……”
刘盈突然噗嗤一笑,小声吟诵着自己曾经熟读并背诵全文的一篇文章。
烛之武退秦师。
“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
叔孙通抚须而笑:“不错不错,孺子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