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陶城。
昨天后半夜,龙且站在定陶城头,向西眺望,看到往日里在夜色中黑漆漆的济水,似乎变成了璀璨的星河。
那如同繁星般闪烁的地方,是汉军占据的几处渔港。
而顺水而下,悬挂着风灯的船只,应该就是汉军从西转运而来的,源源不断的补给。
此刻天光大亮,在城头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龙且重新登上城头,顿时愣在当场,目瞪口呆。
城下十多里宽度的苍翠原野上,如今已经是黑压压一片,甲士如云,长戟如林。
一面面白底黑字的汉军战旗迎风飘扬,黑云压城城欲摧。
趁着曹参还没有发动攻城的时候,龙且开始不断逡巡在城头之上,给面无血色的定陶县兵加油鼓气。
城外的汉军虽然人数众多,但定陶城却有着坚固的城防,壕沟、吊桥、瓮城等一应俱全,城头上的箭楼都修建了足足三层!
而且不仅如此,定陶的城墙并非是由几条笔直的线条,组合成一个方方正正的模样,而是修城墙的时候,每隔十几二十步的距离,城墙就会发生一次偏折。
最终形成的,是一道凹凸不齐的城墙。
这样在遭到敌人蚁附攻城的时候,爬在云梯上的敌军,就会遭受到两面,或是三面的攻击。
最关键的是,定陶城并不大,只是因为商业发达,所以县城中养的起比其他地方更多的县兵。
如今全城之中,有县兵近五千,而两万多的城市居民,也被项陀连夜登记造册,按照男女老弱的标准,分成了若干个班组,轮番协助守城。
城外站在云车之上的曹参,在龙且奔走着鼓舞士气的时候,却并没有急着发动攻击。
虽然汉军已经基本拉开了架势,云梯吕公车等物也已经准备就绪,但曹参依然在等待。
他等待的,正是昨夜顺济水而下,军中工匠组合了整整一夜的大型攻城器械。
重力投石机。
如今,在刘盈和盘公等人的不断改良下,汉军中使用的投石机,已经是版本3.0的最新款了。
相比于最初款和改款的绞盘,此时的投石机,两边安装的是类似于仓鼠轮一样的木轮。
使用投石机的士兵,可以通过在上面行走的方式,来运转投石机。
嗯,外形有点像天国王朝里,萨拉丁用来攻击耶路撒冷的那种。
在这种能够将百斤巨石,扔到四百步开外的大型杀伤兵器没有组装起来之前,曹参不打算让士兵蚁附攻城。
虽说联军之中,汉军的数量只有不到五万,剩下的十几万,都是韩王信魏豹等人的仆从军,但拥有能够尽量不死人的方式,何乐而不为呢?
等到巨石将城头的箭楼女墙等防御工事摧毁之后,拿下定陶就易如反掌了。
想到这里,曹参开始号令中军幕府金鼓齐鸣。
这里的鸣金,并不是收兵的意思,而是一种命令士兵暂时原地休息的号令。
击鼓而进,低旗则趋,击金而退,金鼓俱击而坐。
这是昔日尉缭子为秦军编纂的一套军事训练手册,秦军行之横扫天下,韩信自然知之甚深,而后在汉中,以及在关中折服了曹参等人之后,很是深处浅出的为他们传道受业了一番。
如今的曹参,每一天都觉得自己比从前更加强大!
他约莫着,除了韩信这个怪物外,在汉军之中,应该没有谁比自己更加强大了!
在曹参的自我感觉良好中,投石机被接连组装完成,一颗颗用来加固的铆钉,被接连敲进了两个部位的连接处。
能够如此迅速的关键,在于刘盈设计的时候,所制定的标准化操规范,每一种部件的大小,都有着相同的标准,力争在任何一个器械上,相同的部件都能进行轮换。
这并非是刘盈的独创,秦国还在的时候,就通过严格的立法,来使得不同地域生产的部件,在尺寸上的规格一致。
不过秦国的时候,还是单一工匠严格按照一定的标准,来完成整体部件的加工和制作。
传说中的流水线生产,是根本不存在的。
物勒工名之下,要求的是一旦产品出了问题,可以直接追朔到生产这个物品的工匠。
所以在这种制度下,流水线的班组制生产,是行不通的。
嗯,其实人类制度的发展,都是在不断的倒退和曲折中蜿蜒前行的。
刘盈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把这条路掰直。
嗯,从弯变直……
日上中天的时候,最后一架投石机组装完成,操作投石机的工师指挥着辅兵,将一个个五六十斤重的石头放在皮兜之内,准备向城中发射。
因为投石机的大小结构类似,石弹的重量也类似,所以只需要调整配重的部分,就可以大差不错的知道石弹会命中哪里了。
嗯,算不出来,难道还不会一下下的试吗?
反正这么大的石头,只要扔到敌人头上,擦着就伤,砸着就死!
见到投石机准备就绪,中军幕府立刻鼓声大噪。
在一连串木头发出的吱吱呀呀声中,一个个硕大的石弹腾空飞起,画出一道道抛物线砸到了定陶城内。
站在云车之上的曹参,可以清楚看到远处定陶城头的尘土飞扬,木屑横飞。
一座三层的箭楼被石弹直接命中支撑的基柱,顿时向内倾斜着倒下,不仅箭楼上的守军非死即伤,折断后激荡而出的木片,在近距离的时候,杀伤力并不亚于弩箭。
一瞬间,城头之上哀嚎遍地,到处都是抱头鼠窜的守军。
毕竟按照他们的经验,投石机这种东西在发动攻击的时候,属于是无差别的打击,石弹一经上天,不仅自己无法得知石弹的落点,就连发射投石机的士兵,也不知道石弹最终会砸在哪里!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时代变了!
城外负责指挥投石机的工师,在看到装填不同配重的投石机,投射出的石弹落点之后,迅速调整着配重箱里填充的标准方砖,争取让每一下的攻击,都能命中想要命中地方。
按照曹参战前的指令,这些大型攻城武器的目标,就是城头上搭建的箭楼,以及可以遮挡敌军的女墙。
前者是守军用来组织多层次火力网的堡垒,而后者,则是用来防护他们的屏障。
打掉了这两个地方,守军的攻击手段就会大打折扣。
甚至于,在汉军发起冲锋的时候,守军的士气会跌落谷底,直接不战而降。
毕竟防守一方的士气最大来源,就是他们面前的这一道城墙。
在古代战争中,最为惨烈的就是攻城战,一旦城墙被突破,巷战几乎是不存在的。
远处的城头上方,当躲在女墙之后的龙且,看到了远处汉军的第二轮石弹攻击,基本上整齐的命中了城头上的箭楼之后,顿时惊得面无土色,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已经完全超过了他的想象力了!
应该是巧合!
他在心中不断安慰自己,毕竟在他多年的戎马生涯中,是从来没有见到过,也没有谁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一定是蒙的!
他迅速在心中下定判断,但还是偷偷将脸挪到了墙垛侧面,偷偷向城外眺望。
和他有着相同动作的,还有项陀和其他的一些楚军将领。
于是,在城头上不断传来惨叫声中,第三轮石弹腾空而起,砸向了城头上几座摇摇欲坠的箭楼。
轰隆隆……
尘土飞扬,木屑乱飞。
龙且在呛人的烟尘之中,似乎遗忘了呼吸一般,呆呆看着几个刹那之前,还耸立着高大箭楼的城头。
如今,这里一片狼藉,曾经带给守军,以及他本人无限信念的箭楼,荡然无存。
恍忽之间,龙且只觉得自己腰腹侧面有些湿润。
他低下头来,看到的是在甲片缝隙,插着的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片。
刚刚箭楼倒塌的木屑乱飞之下,这一块木片恰好穿过甲叶,刺入了他的身体。
只是当时他魂飞天外,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切。
现在他反应过来了之后,只觉得痛彻心扉,浑身的力气随着鲜血的流出,似乎在不断流失。
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将木片拔出,因为他知道,如果木片还扎在身体上,那么他就还能作战,一旦拔出木片,只怕会在顷刻之间,丧失掉全部的战力。
项王临走的时候,将国内的大小事务系数托付给了他。
所以,此刻哪怕战死,也绝不离开城墙一步!
人在,城在!
只是他身旁的项陀并不这么想,汉军有如神助般的攻击,已经完全熄灭了他战斗的欲望。
此刻,他只想要逃,逃回彭城,或是逃回会稽!
反正,项羽主力尚在,即便是彭城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在龙且的不断挣扎下,项陀还是叫来了军医,拔掉木片,包扎伤口,接着带领全部的亲随骑兵,从汉军围三缺一的出口突围而出。
虽然受到了汉军骑兵的追击,但他们胯下的战马,大多是从巨鹿城下的长城兵团中的缴获而来的好马。
所以,带队追击的丁义只能看着远去的龙且,恨恨的嘬着牙花子。
“无胆鼠辈,下次再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