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郡,温邑县。
微风习习,一场贵如油的春雨洗礼过后,空气中飘荡着湿润的水汽,混杂着绽放的野花的味道,让人心神为之一振。
此刻稍稍有些泥泞的土地上,到处是掌着黑色汉军战旗的士兵,一队队列阵而过。
在刘邦的严令之下,有践踏良田、欺辱百姓者皆斩,所以大军在行进的时候,甚是小心谨慎。
几日前在安邑的时候,张良夤夜而来,向刘邦讲述了天下发生的剧变,于是当天夜里,汉军就即刻开拔,向东边的河内郡发起进攻。
想要东出和项羽决战,扼守黄河北岸的殷王司马卬,就变得极为关键。
毕竟从河内渡河,可以很轻松截断汉军的后路和粮道,殷国的军队和西楚的军队两向夹击之下,汉军就有了覆军杀将的危机。
而这时候的汉国初建,刘盈年岁又太小,刘邦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汉国就会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至于魏国,既然魏豹很上道,刘邦也就不打算过多为难,除了留下一个从沛县就跟随着他打天下的周苛,以及和周苛身份类似的几名御史作为监视之外,汉军迅速从河东郡撤离,全部压向河内郡的殷国。
兵贵神速之下,司马卬根本来不及防备,接连派出的小股部队被汉军击溃之后,就被汉军团团围在了朝歌城下。
不过司马卬身边没有妲己,自然也不会自焚露台,于是自缚出降。
但刘邦再一次展示了自己的大度,他并没有处决司马卬,依然保留了对方的王爵,只是因为他接连抵抗,所以将殷国重新改为河内郡,派遣郡守县令。
也就是说,司马卬和申阳一样,只能做一个有钱花,且随便花的富贵王爷,统兵权和在封地的执法权被完全剥夺了。
但想想被项羽阴令处死的义帝熊心,司马卬心中并没有一丝不满。
在他看来,如此这般之下,还能保住性命,应该是那个相师化解了一部分他身上的阴煞之气,只可惜时间不足,没有全部化去,真是时也命也,怨不得他人……
于是,也就有了汉军回师雒阳修整的路上,刘邦的温邑县之行。
因为温邑县县令许望不战而降,主动送上酒肉犒军,刘邦觉得这人给他面子,自己当然不能含湖,不仅依然让对方做温邑县县令,而且还顺手封了对方官大夫的爵位!
官大夫,是军功爵制度下的第六级,虽然不高,但却可以免除本人及全部家属的徭役。
汉承秦制,刘邦不仅照搬了秦朝的很多制度,昔日秦朝的爵位名称,自然也一并承袭。
这主要是为了表示和西楚项羽的割裂。
毕竟执圭,执帛之类的爵位名称,是楚国彷制秦国军功爵体系而创造出来的。
嗯,其实秦国的军功爵体系,是从魏国那里学来的,当年商鞅离开魏国的时候,携带了大量自李悝变法之后,替魏国制定的法律文献。
至于秦国在青出于蓝之后,暴打了拥有魏武卒的魏国,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刘邦为了笼络关中人心,在改服色,承秦制之后,就连有秦国爵位的老秦人,也同样承认了他们的爵位。
自商鞅变法以来,关中秦人身上有军功爵的,多不胜数。
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汉国攻下关中之后,会不承认他们的爵位。
毕竟,所谓的军功爵等级,就是通过国家立法的手段,保障某一级爵位的人,可以合法的占有一定规模的土地、房产、奴隶,以及其他社会特权。
若是废除了秦军功爵制度,就相当于通过国家手段,剥夺了这些人的财产。
于是刘邦这么做之后,关中之人越发的‘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
县令府后宅,还是许负惯常为他人相面的房间内,刘邦正在和纱幔之后的许负大眼瞪小眼。
原因很简单,许负相面,男子需收百金之资。
此刻在屋子里,不仅有刘邦,还有卢绾和张良。
也就是说,许负的计划,是完成今天营业额三百金的kpi……
但刘邦也有话说啊,你这小姑娘也不去打听打听,他刘老三在老家沛县,什么时候下馆子付过钱!
如今只是相面,就要百金?
怎么不去抢!
刘邦眼珠子转了转,用一种哄小孩子的语气说道:“这样吧,你先给我看看,要是算的准,百金就给你了!要是算的不准,那你还在这,我就脸朝西腿肚子朝东,直接回雒阳去了。”
纱幔中,许负都着嘴,愈发显得娇憨,她翻了个白眼,左手食指抵着下巴,柳眉深锁,依然用满是空灵的声音说道:“行吧,你想要算什么?”
她发誓,今天这三百金,她一定要拿下!
三百金,少一金都不行,她说的,漫天鬼神来了也不行!
刘邦皱皱眉头:“我刚听人说了一个词,天命,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许负心中一惊,但还是面不改色说道:“二十金。”
张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按理来说,许负应该算是他的小师妹。
嗯,当年传授他《太公兵法》的老者,正是黄石公,而此人,也传授了许负一套《心器秘旨》。
只不过,黄石公澹泊名利,传授他兵法奥秘的时候,分文不取。
怎么到了自己这个小师妹这里,就开始死要钱了?
不过,人心总是偏私的。
此刻死要钱的许负在爱屋及乌的张良看来,并没有一丝的铜臭的腌臜之气,而是可爱!
总之,就是非常可爱!
刘邦点点头:“可以,等下一起算。”
许负扁了扁嘴,心头升起一丝迟疑,她早就从阴阳家的御者那里听说过刘邦的名字和一些事迹,因此有些担心对方会赖账。
只是,她的心中还抱有一丝幻想,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对方已经是王了,应该不会赖自己这个这女孩的账……吧?
她打定主意,要是对方赖账,她就直接倒地大哭,看对方的脸皮有多厚!
于是许负抿了抿嘴,语气缥缈:“诗经有云,天命降监,下民有严。所谓天命,就是上天的意志。”
“夏朝征讨有扈氏,檄文书写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就是应天命之举。”
“到了商朝,更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灭夏之战,商汤曰,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同样是应天命之举。”
“周代商,则是‘穆穆文王,假哉天命。上帝既命,侯于周服’。”
“不过周人也说,‘天命靡常,惟命不于常’,他们认为,天子是上天选中的人,而‘德’,就成了这一标准……”
刘邦颔首问道:“那秦呢?”
许负被打断,有些不悦的说道:
“至于秦国,大王从子婴手中得到的玉玺上不是写的很明白了?”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但秦的天命,却是自己争取来的。”
听到许负这样说,不止卢绾,就连张良也来了兴致。
天命,还能自己争取?
上天的心思,凡人又如何能够得知?
刘邦慢慢坐直身体:“愿闻其详。”
许负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周平王东迁洛邑,秦襄公伴驾有功,受封诸侯,开始祭祀白帝。”
“十六年后周文公行猎之时,梦到一条遮天蔽日的黄蛇,于是找来卜者询问,此梦大吉,乃是白帝亲自降下的吉兆。于是秦文公以三牲贡品郊祭白帝,对于白帝的祭祀愈发看中。”
“到了秦献公时期,老子西入函谷关,为秦占卜,秦国更是在国都栎阳,也兴建了一座白帝祠。”
“秦国,因其虔诚,始得天命。”
许负说完,刘邦嗤之以鼻,冷笑一声:
“不过是穿凿附会罢了,秦国若是因虔诚而得到天命,那么为何会二世而亡?始皇帝在时,可没少到名山大川祭祀!什么神相,不过尔尔!”
许负同样一声冷笑:“始皇帝最后一次出巡的时候,言说东南方向有王气。那时候,某人遁迹芒砀之中,曾经夜斩白蛇。此白蛇正是白帝之子!”
“秦国为何丢掉天命,大王不是明知故问吗?”
她说完,皱了皱鼻子,语气有些娇憨:“你要是想赖账就直说,莫要坏了在下的名声!”
卢绾哈哈一笑,默默挪动了一下位置,似乎想要和赖小女孩账的刘邦划清界限。
刘邦愣住,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原来,某取秦国而代之,早在这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吗?”
他突然抬起头,目光似乎穿过纱幔,看到了里面的许负:“嗯,你今年几岁了?”
许负一脸警惕:“你问这个干嘛?我娘说了,女子的生辰年月,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尤其是你这样已经有家室的男人!”
卢绾瞥了一眼刘邦,越发坐的远了一些,当年他在定陶收了戚姬的时候,对方也比这个小女孩大不了几岁。
怎么越老,这爱好就越奇葩了?
刘邦大囧,摆手说道:“我有一个儿子,就是受封太子的那个,聪颖不在许家淑女之下,所以某的意思,是想要你做某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