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一瓶香槟酒被打开,香气四溢的酒倒在高脚杯里。明楼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也好久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
明诚背对着他在画一幅油画,风景别致,一派田园风光,阿香站在一旁看着,满脸佩服。
“很久没见你画了……什么时候又画上了?”明楼端着一杯香槟优哉游哉地走到明诚身边。
明诚专注地盯着油画,也不看他,说道:“那次多灾多难的舞会以后。”
明楼浅笑道:“打算画好了裱起来?”
“嗯,挂客厅里怎么样?”
“客厅啊?”明楼想了想道:“你这幅画小了点。”
“精致啊。”
“精致。”明楼喝了口香槟,说道:“颜色和光线调整得还不错,就是你这空间层次感虚了点。”
……我就想追求这虚和淡的效果。”
“不谦虚。”
明诚笑而不语。
阿香突然插话道:“我觉得好看,先生,你看,阿诚哥画的有大房子,有水,有树
林,还有太阳,像真的一样,大小姐一定也喜欢。”
阿香的话提醒了明楼,他问道:“大小姐也该回上海了吧?”
明诚一边画一边答道:“大姐说是先去趟苏州,再回来。”
明楼转身正准备要走,倏地想起来了什么,对明诚问道:“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一副风景画要什么名字啊, 无题。”
“无题?我想管它叫家园。”
阿香说道:“家园?大少爷,谁的家是这个样子啊?”
“我想我以后的家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湖畔旁, 树林边。”
阿香“咯咯”笑起来, 说道:“那您就自己住吧, 大小姐和小少爷肯定不去。”
“都不来才好呢,我一个人住着清净, 你看我这两天多清净。”
电话铃声这时突然响起,明楼示意阿香去接电话。
阿香走到电话边,拿起话筒询问道:“喂, 是,是明公馆,您找谁?明诚先生,好,好的……”
阿香看着明诚, 明阿诚随即打了个手势, 明了后又问道:“先生您贵姓啊?哦, 梁先生。”
明诚立马走过来, 一只手拿着调色板, 一只手接电话:“喂,梁先生, 有事吗?”
明楼对阿香使个眼色, 阿香聪慧地退出了房间。
“什么?吴淞口的货?哦, 一船水果?啊?你那是金水果吗?整船都压满了, 瞎子也知道是什么。”
“海鲜,海鲜成了吧?那货可一点压不得。阿诚兄, 你帮帮忙。”电话里梁仲春的声音有些急躁。
明楼主动把阿诚的调色板给接过来了,阿诚松开手,继续道:“海鲜、香烟、糖果,最主要的是鸦片膏。梁先生你开了三家空壳公司, 潜在利润和现有利润合起来足以再建一个76号了。”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梁仲春故意打岔。
“不知道我说什么,你还给我打电话?”明阿诚刚想要挂电话,只听梁仲春在电话里嚷嚷着。
“等等,等等, 有话好商量。”
明诚又重新接起电话道:“嗯, 你想好了再联系我……”
“别……一层怎么样?分你一层?”
“明先生要是知道了,会活剥了我的皮。”
明楼一回头, 明诚浅笑。
“我上上下下还有通关的兄弟要打点。”梁仲春几乎在恳求。
“你打点了我还需要再打点谁?”明阿诚不买账。
“两层利。”
“三七开。”
“成交。”梁仲春咬着后槽牙憋出了两个字。
“明天给你提货。”
“不行,我今晚上就要提货。”梁仲春急道:“兄弟你辛苦一下。”
明诚看看手表道:“好吧。”
“我开车过来接你。”
“不用,我自己开车出来。正好有一份市府公函要送给你。”
“什么地方?”
“吴淞口。”阿诚道:“半小时后见。”
“好。”
挂了电话,明诚一句话不说回房间换了身衣服,拿了文件。明楼端着调色板在画板上轻描着,道:“狮子大开口啊。”
明诚边走边说道:“你别弄我那画,颜色深了。”
“我帮你调节一下光线。”
“你再把那画给毁了。”
“小心开车。”
明诚没有回应,穿上衣服径直出了门。
明楼在画布上添加了两笔,定睛看了看,觉得好似的确不如原先,低声道:“家园。”摇摇头,搁下调色板,“玩物丧志。”
铁镐声和树叶的簌簌声混合在一起,王天风的军靴踏着落叶和泥土,顺着铁镐声走来。
林沐正在帮冯曼娜挖泥坑埋东西,什么绣鞋、手帕、青布衫,凡沾了过去冯曼娜痕迹的物件、首饰,全被二人连同管家的尸体一镐一镐铲到泥坑里,狠狠地敲打平了。
“从今往后,我就再没有过去了。”冯曼娜费力地掩埋着泥坑里的物品,这些曾经沾染了她过去的所有物件。
“从此以后你就是新的自己了。”林沐道。
“对!从今往后我只为你而活!”
冯曼娜下定了决心,永远与过去决裂,因为曾经太痛苦了;永远与林沐生死与共,过去的情感不再交集,因为父母死了;永远都不再记得那段黑暗岁月,因为那段岁月在她心底也死了。
王天风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这对学生,突然间觉得他们身上凭添上了几分可爱。
经历了这么大一场生死洗礼,依然稚心不改。他想,埋了旧痕迹就能忘旧吗?如果真的可以,这两个孩子当真就实属不易。
冯曼娜看见了王天风, 吓得往后一哆嗦。林沐发现冯曼娜异常的举动, 转头看了一眼,忙扔下铁镐小跑过来, 立正,敬礼。
“陪我去走走。”王天风悠悠道。
“是。”林沐边说着,边在背后伸出手向冯曼娜打了个“休息”的手势,跟着王天风向树林的幽静处走去。
冯曼娜看着林沐的手势,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此刻,林沐不回头也能感应到“搭档”的笑容,继而嘴角上扬,面带几分自得。
王天风和林沐沿着萧萧落叶铺满的小径走到寂静的山林里,树梢上不停有水珠滴落,湿气很重,空气里裹着新翻泥土的芳香,军靴踩在泥上,深一脚浅一脚,留下新鲜的痕迹。
“明天你就要离开这里了。”王天风口气很淡,但林沐却能从这淡淡的口吻中听出他的“难舍”之意。
“恨我吗?”王天风问道。
“怕你。”林沐由衷地说道。
王天风失声一笑道:“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记得,在飞机上。”林沐明台说道:“老师盛气凌人。”
王天风瞟了他一眼说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目中无人。”
林沐笑起来,笑容单纯优雅。
“会想念军校的生活吗?”
“会。”
“军校里的人呢?也会偶尔想起吧?”
“会,除了您。”
“一枪衔恨?”
林沐低下头,不作答。
“我在军校里,送走了一批孩子。有的送到了秘密战场,有的送到了郁郁葱葱的荒冢里,有的送到了血火纷飞的战壕。这些孩子有的敦厚,有的清婉,有的温和,有的烈性,都是好人。就算有贪生怕死的,也是好人。他们只是生错了时代,来错了学校,找错了对象,走错了一步。我的心,也是肉长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王天风长叹口气道:“送走你们,最难熬的就是等待,有的时候等来你们立功的喜讯,有的时候等来你们失踪的消息,一旦失踪,你们的骨头和血屑,你们的头发和指甲,我都不可能碰到,那个时候我就会到荒冢去,看看埋在那里的孩子们……”
“为什么不让我们都战死在沙场呢?采取这种极端残忍的方式来考验……我们。是人,谁不贪生呢?”林沐说道。
“是啊,我把贪生怕死的孩子送出去,会带来什么后果呢?一个贪生的孩子,会毁掉我们整个行动网,一个贪生的孩子,会图自保出卖组织。你们一旦走出这个门,所有的危险都是真的了。行动中无所依凭,没有后援,精神上人格分裂,备受摧残,时时刻刻置身于险境。死亡对于你们来说,就变成家常便饭了,稍有不慎,就会自我毁灭。一个优秀的特工,唯一的生存根基,就是不畏死;唯一的生存法则就是谁也别
信,甚至包括自己。”
王天风的话让林沐明台深有感触,同时也对王天风的一系列手段和谈话感到折服,心底不由生起英雄惜英雄的意味。
“这块表是我所有家当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礼物,送给你。”王天风说着从手腕上把手表摘下来,送到林沐面前。
林沐认得这块瑞士手表,说道:“我从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表也不例外。”看似不给面子,可他心里知道这块手表的珍贵,礼物太重不敢轻易接受。
王天风无语,拿着名表的手在半空停顿了半晌,开口道:“那就留着做个纪念吧。”
“压箱底,您不介意吗?”
“不介意。”
“好吧,我收下了。”一副勉为其难的口气。
“你没有什么要送给我吗?”王天风知道林沐给自己买了一套西服,故意问道。
“原来有的,可是我改主意了。”明台说,“像老师这样清廉如水的人,我就不贿赂了,免得挨军棍。”
“你按我的尺码买的衣服,你能穿吗?”
“能啊。”明台理直气壮,“等我老了,长缩点了,发福的时候穿。”
“好。”王天风就喜欢林沐这股调皮的劲头,骂人都骂得不拖泥带水。
“你记着,下次千万别再落我手里。”算警告,也算玩笑。
“您是专程来跟我告别的吗?”林沐追在他身后问道。
“不,干我们这一行的,不需要告别。”
“将来还会再见面吗?”
“有可能,但是如果再见面,也许就是你死我活。”
“那就别再见了。”
王天风笑笑,向前走去。
“老师!”林沐轻声叫道。
“记住,你才刚刚起步……”
“我会让您感到骄傲的!”
王天风停住脚步,回眸一看,林沐立在树林里,站着笔挺的军姿,清雅、英俊、自信满满。一个帅气中透着坚忍不拔的军礼,让王天风步履轻健,频频回首。夜幕下,林沐岿然不动,满身都是月光。
第一百六十七章 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