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说的话也在理,自从王安石被清理出官场之后,支持他的那些官员也渐渐被排斥出去。
这才是官场朝堂的常态,输了就得给别人让路。
但这时候起复王安石,就得面对这些人,他们是王安石下台的既得利益者,也是最不想王安石东山再起的人。
此外,还有朝中一些持保守态度的大臣。
之前王安石在尚书仆射任上的时候,他的一些政治见解是较为激进的。
这种做法得到了一批人的认同,但同样有些人认为他的改革太冒失了。
大乾至今已有八百年国祚,风风雨雨的也都挺过来了。
自老祖宗们开始,奉行的就是这一套,一直都没事,为何你非要改变这传承已久的古人智慧?显得你能是吧?
这些人就是王安石的政敌,也是曾经让他贬官去职的主要推手。
如今李乾想要起复王安石,必须还要面对来自这些人的阻力。
“朕知道。”
李乾摆摆手:“此事朕也有些准备,二位卿家可以帮忙说服一下朝中对此事有意见的大臣,不要让他们太排斥半山公。”
“对于他老人家那样的老成之臣,也要保持应有的尊重。”
“是,陛下。”
对于皇帝陛下的本事,严嵩与和珅已经不再怀疑了,之前让蔡京自己乖乖辞职几乎就足以证明一切。
如今他说自己有些准备,但在两人听来,皇帝陛下怕是已经胸有成竹了。
若是再闹什么别扭,强行推出别的人选来,或许能否给他造成不小的麻烦,但大概对最后的结果无济于事。
随着严嵩与和珅离开紫微殿,皇帝陛下要起复王安石的消息也渐渐传遍了朝中……
随后几天里,不少官员都万分错愕,大家基本都没想过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如果真是王安石东山再起,再掌尚书仆射一职,恐怕刑部尚书的位子也要留给他了。
因为按照惯例,为了提升这种级别大臣的威严和权势,都要让他们兼任一部的尚书,真正地接触到下面的公务,避免被“欺上”。
其实秦桧这个右相身上也有,他兼的是工部尚书,只不过工部一直都有实职尚书在,他那个工部尚书就是虚职。
只有名头,没有任何实权,所以平日里大家一般都不怎么提起,但这也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如今若王安石要起复,那他肯定也会有这么一个兼任的职务,而现在这个空出来的刑部尚书就是最好的选择。
对于这种结果,大家基本上都不是很满意。
期待了这么久的香饽饽却突然被钦定了,任谁恐怕都不会甘心。
但这时候不甘心也没办法,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更何况这次还是皇帝陛下开的头,据说严相与和大人都同意了。
既然没办法该别结果,那大家无奈之下只得捏着鼻子认下这个结果了……
对有些人来说,不过是没了这么个盼头,顶多是有些失落难受,但对另一些人来说,王安石要起复的消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这些人中就包括蔡党的大部分官员……
对于邓洵武与高勋来说,最近可谓是十足的焦头烂额,诸事不顺。
自从蔡京病倒后,蔡党的大部分压力都来到了他们身上。
若放在往常,他们或许还会对这种压力甘之如饴,毕竟压力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动力,他们做的越多,其他官员就越信服他们,两人在蔡党内的隐形地位就越高。
但此时所有压力都一股脑儿地涌来,几乎压的人喘不过气,这就不是什么良好的体验了。
最重要的是,蔡京之前叮嘱的冀州战事一直都没什么气色,不仅没进展,而且还意外频出,到了现在两人几乎都与冀州那边失去了联系!
这样的情况让两人既恐惧、又心虚,要不是现在没有朝廷禁军找上门抄家,两人几乎都要以为这件事已经泄露出去了。
不过脑子里的这根弦总是绷得太紧,早晚都有断裂的时候。
而这次,王安石即将回京接任尚书仆射的消息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人,此事该如何是好啊?”
蔡府中,邓洵武和高勋两人围在蔡京的病床之前,一个比一个急。
如果说之前不管局势多么恶劣,他们都能将心神放在冀州的事情上,但自从知道了王安石的事后,两人就一刻也坐不住了。
原因很简单,以那位老大人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性格,上任刑部尚书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把他们两个侍郎清出刑部。
更遑论他们双方之前还有恩怨在身,王安石肯定不会让他们落下好!
所以就有了如今两人着急忙慌地过来找蔡京这种情况。
“老夫已经知道王半山的事了。”
蔡京半靠在床上,脸色苍白,印堂微黑,即便是如此炎热的夏天,身上也盖着一层被子,说话时的声音也虚弱无比,给人一种气若游丝的感觉。
“你们继续紧抓冀州的边事,王半山回京最少还要一月,你们定要抓紧时间……”
言外之意就是等他回来你们就没时间了。
朝廷的消息传到清化郡归仁县怎么也得半个月时间,而王安石从接到消息到动身,大概也需要三天左右。
而后他还需要赶回京城来,人拖家带口的,又有行礼,怎么也得比消息穿的慢,可能要二十天左右才能到……
所以蔡京的估量还算是保守了。
但邓洵武和高勋却不这么想。
“大人,冀州那边一点回音也没有。”
邓洵武颌下的胡须都些散乱,面上泛着几分油光,一看就是好几天都没好好打理了:“给刘大人、孙兵备去的信都如泥牛入海,半点风声都没传回来。”
“连路上传信的信使都遇到了好几次意外……”
高勋的眼睛里带着几条血丝、以有些沙哑的嗓音道:“大人,咱们的行事是不是被人发现了?”
此言一出,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就连邓洵武也不说话了,屏住呼吸紧紧望着床上的蔡大人。
他们俩也不傻,自从蔡京致仕那天起,冀州那边的事就开始屡屡出现波折和意外。
当时身在其中,两人并未多想,但现在过了这么久,焉能回不过神来?
若换成几个月前的两人,肯定不会对蔡京产生疑问。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就不是那么容易消除了。
有了之前蔡攸对他们说下的那些话,有了对蔡京想要致仕的合理猜测,再想不怀疑他有所隐瞒都难!
更何况两人心中还怀疑蔡京装病,只不过这个想法太惊世骇俗,两人谁都没说出口罢了。
此刻的蔡京眼皮低垂,精神较差,似乎没注意到两人的表情和眼神。
“有没有没被人发现,老夫也不清楚。”
蔡京咳嗽了几声后,断断续续地道:“但不管有没有外人发现,老夫与你们都再无退路了。”
我们是没有退路了,但您老还真不一定。
邓洵武与高勋对视了一眼,前者突然问道:“大人,大公子那边有消息了吗?”
蔡京终于抬起眼皮,瞧了他们一眼。
“他前几日回府上看过老夫一次,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蔡攸回来的时候,刚好蔡京正处在昏睡中,等蔡京醒过来的时候,下人们过来禀报,蔡攸却早已经走了。
蔡京为此还怒骂了老四蔡绦一顿,但他再生气也没用,走了就是走了。
后来他回想起此事时,也察觉出了问题。
蔡攸肯定不可能来的那么巧,偏偏赶在蔡京昏睡的时候回来,可能是府中有内应,在暗中帮他传递消息。
毕竟在许多人眼中,蔡攸才是蔡府的长子,也是蔡府中除了蔡京与那些蔡党官员关系最亲密的人。
如今蔡京的身体状况都被大家看在眼里,蔡府中也是人心惶惶,若蔡京真出了个什么意外,这么大的蔡府又该何去何从?
这种情况下,府里的下人倒向蔡攸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一想到这里,蔡京就觉得自己的病情又加重了几分。此刻再听到邓洵武的问题,他也明白邓洵武心中是如何想的,肯定是查觉到了那天提到蔡攸时,他蔡京的态度不对。
但当日都没说的事,现在又怎么能说?
两人见了蔡京这么一副态度,心中更是生出了几分不满,但这时还能说什么?
高勋深吸了一口气:“大人,不若彻底将此事放下吧?就算此事真被外人探听到了,那幕后之人至今还未将此事揭发出来,肯定也是不想与我等撕破脸。”
他顿了片刻,沉声将在心中藏了这么多天的想法,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他将那边的消息都拦下来,或许只是想警告我等,不要再干涉冀州的战事了。”
“若我们继续执迷不悟,与他作对,难免会惹怒他,若此人再将消息公布出来,或者直接禀报给陛下……后果将不堪设想。”
蔡京沉默了半晌,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望向一侧的邓洵武:“子常,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其实这次邓洵武和高勋一起来,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他的态度。如今蔡京在问,或许也只是抱着某种侥幸心理罢了。
邓洵武迟疑了片刻,还是道:“大人,这阵子下官与高大人的努力,您也看在眼里,无论多少消息都如泥牛入海,半点音讯也无。”
“而这得知了秘密的人能轻易拦截咱们的密信,动了咱们的人,显然是对咱们在冀州的布置一清二楚。这定然是手眼通天之辈,掌握了咱们的大部分消息和情报。”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暂时先蛰伏下来,麻痹此人的警惕心,同时也借机找寻一条新的联系蓟州的渠道,待时机成熟之后再做打算。”
“大人觉得如何?”
说是蛰伏下来等待时机,但以后有没有时机都是两说。
就算再有了时机,也不见得敢再有勇气站出来,图谋如此大事。
也就是说,如果真的决定要暂停下来,那这件事可能就到此为止了。
蔡京沉默了片刻,还是长长叹了口气:“子常,鼎臣,老夫知道你们想要稳妥的想法,但你们可曾想过,那得知了幕后消息的人是谁?他图谋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此人真的就如此好心,如此心善,抓到你我勾通金虏的把柄后,只是善心地警告我们,别的什么也不做?”
“这……”
邓洵武和高勋同时色变,蔡京的意思他们都明白,而这也是两人一直都不愿去面对的事。
“此人要么想拿着你我去换一个名声,要么就是想着以后以此为把柄,胁迫你我为他做事。”
蔡京以衰弱的声音继续道:“就算他真的别无所求,一直不现身,你们就觉得能一直平安无事吗?就能心安理得的继续做官吗?”
他努力摇了摇头:“如此大的把柄被一个身份未知的人知道了,你们只会连觉都睡不安稳,日日担惊受怕,无数个午夜梦回突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蔡京的声线细微沙哑,犹如恐怖的夜枭在邓洵武、高勋两人耳边回荡,让两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子常、鼎臣,你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光线昏暗的卧房中,蔡京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睁开,浑浊的童仁上仿佛覆了一层阴翳的膜,死死盯着床前的邓洵武和高勋。
“去吧,拼尽全力,歇斯底里……使劲浑身解数……”
他的声音犹如锥子一般狠狠地钻进两人耳膜,刺进他们柔软娇嫩的心脏……
邓洵武和高勋看着蔡京犹如厉鬼一般的面庞,只觉遍体生寒,处在闷热的闭室中都生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大人,下官明白了……”
邓洵武说完就直接转身向外走去,就像被什么东西撵了一样。
高勋似乎被他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也急忙转身跟上,却是连句道别的话都忘了同蔡大人说。
直到出了卧房,两人才重新感觉到外界空气的流通,一直萦绕在鼻端的那股澹澹老人臭也终于消失不见。
他们刚想喘口气,就听后方的卧房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其激烈程度似乎都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两人打了个哆嗦,对视一眼,急忙快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