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深吸一口气,似乎强压下了心中悲伤,这才继续道:“当时奏章已经到了陛下手中,但所幸还未发往中书省和门下省,老夫自然不能坐视这封奏章发下去。”
邓洵武和高勋都口中发干、神色骇然,他们也知道不能让这么一封奏章发下去,这是要出大事的!
蔡卞他是蔡京的弟弟,更何况前阵子还在刑部待过一段时间,谁知道他听到了蔡党的多少秘事?
要是都被他抖出来,那蔡党还能在朝中容身吗?
“老夫当时只好稍退一步,提出致仕,以此为交换,让陛下将那封奏章留中不发。”
蔡京叹了口气,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无奈道:“老夫本就年近七旬,再这么下去也在朝中待不了几年了……”
“今时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若先舍去老夫,把你们二人保下来,如此也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话若方才往常,也不过是一句普通的、稍显隐晦的施恩。
但如今邓洵武、高勋两人听在耳中,却品出了别样的滋味。
之前蔡攸可是说过,蔡京很早就有了计划他自己晚年的想法,而根据他们两人的推测,他的这个念头在前阵子更浓郁起来。
再结合方才蔡京的这些话……
两人不免产生了几分莫名的联想。
只不过蔡京与皇帝陛下的交流内容完全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甚至连蔡卞写了弹章这件事都是从蔡京口中说出来的,他们根本没有求证的渠道。
“大人,何苦为了下官两人如此?”
邓洵武眼中含着感动的泪花:“下官两人加起来,也及不上大人的万一!”
高勋也一个劲儿地点头,脸上同样满是感动。
蔡京看着他们两人的模样,幽幽叹了口气:“你们也无需如此。”
“若老夫什么都不做,非但保不住你们二人,连自己也要落个狼狈的下场,所以当时才会做出这等决定。”
“如今老夫虽已在朝中没有官职了,但有你们二人在,老夫就还有起复的机会。”
换做往常,这种坦诚的话也能换来不少好感,但如今邓洵武和高勋心中已经滋长出了怀疑的种子,并且开始发了芽……就不会这么想了。
“大人放心,下官与鼎臣即便不惜己身,也定会让大人重新起复!”
邓洵武声音坚定,没有一丝迟疑,另一边的高勋也急忙跟着表了态。
蔡京丝毫不怀疑这一点,老脸上带着几分释然,反倒劝起他们两人来:“也没必要太着急。”
“老夫刚刚致仕,你们就忙前忙后地要将我起复,此事未免太过招摇,可以暂缓一段时间,待风声过去后再开始操办。此外……”
蔡京继续喋喋不休,可无论是邓洵武还是高勋的注意力都不在他的话中了,而是陷入了失神。
如果结合之前酒席间蔡卞的话,再看着蔡京的表情,听着从头到尾他说的话,那就能体悟出另外一层意思来了。
难不成这是蔡大人为了安稳致仕,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蔡大人是不是对他们有所隐瞒?
首先,没人知道皇帝陛下和他说了什么,也没人知道蔡卞的这封弹章是不是真的存在,就算存在,也不清楚其上的内容,蔡卞写这个的动机。
万一这是蔡京请他写的呢?哥哥要金盆洗手,脱离这个大漩涡,亲弟弟应当也会很乐意帮忙吧?
说什么牺牲自己,保全他们两个的话,也有可能是个托词。
而且后来蔡京说到他致仕时,脸上的那抹释然也没逃过两人的眼睛。
还有什么不着急将他起复,等风声过了……
什么时候才算是风声过了?到时候就算能把您老人家起复起来,您又能再干多久?
两人心中百转千回,复杂的都不知该如何想了。
蔡京在榻上说了半天,也没得到什么像样的回应,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微小的不满。
他若无痕迹地结束了现在正说着的话题,清了清嗓子才道:“方才你们似乎没从皇城那边过来?”
当时将写完的辞呈交给老太监之后,蔡京就去了刑部。
他的本意是快速找到邓洵武和高勋两人,然后再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机会。
可后两者当时根本不在刑部,甚至根本不在皇城,这就让蔡京的打算完全破产了,只能被动接受消息传开,让自己致仕的消息在百官中渐渐落实,导致木已成舟。
方才蔡京为了照顾这两人的情绪,也就没问出来让他们难堪。
毕竟堂堂侍郎在该上值的时候不在岗位,被御史弹了也是自讨苦吃。
可如今蔡京明明在讲话,这两人竟然敢心不在焉!
要知道刚刚致仕的老大人正是心理最敏感的时候,就在昨天,他说话的时候邓洵武和高勋两个人还得恭恭敬敬的听着,生怕有丝毫遗漏。
可现在他致仕才几个时辰呢,这两人竟然就开始走神,好似对他不怎么在乎了,这让蔡京如何能忍?
他在京城的时候都这样,若他蔡京真的回了老家,到时候沟通不便,这两人还能尽心尽力帮他起复?
甚至说句难听的,到时候这两人还记得他蔡京吗?
两人似乎也听出了蔡京语气中的不满,高勋急忙开口解释道:“大人,并非下官和邓大人擅离职守,而是大公子相邀,才过去的。”
“谁?”
却没想蔡京曾地坐直了身子,一下子激动起来,声音都高了八度,吼完后面上又涌现一抹潮红,一个劲儿的咳嗽起来。
邓洵武同高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目中的那抹错愕。
“大人,大公子还能有谁?”
高勋忍不住道:“不是只有居安公子吗?”
难不成您老还有别的长子?
“居然是那个逆……”
蔡京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不断地咳嗽起来。
这次倒不是嗓子不适了,而是他想掩下这件事。
不错,在弹章这方面蔡京确实对邓洵武、高勋两人有所隐瞒,只不过他说出了蔡卞弹劾他的事实,却没说蔡攸写出来的弹章。
原因是他也有自己的一点私心,毕竟蔡卞在奏疏上写的几乎都是朝中的公事,而这些事几乎都是整个蔡党共同做下的,邓洵武和高勋知情,告诉他们也无妨。
但蔡攸那封奏疏中的内容就比较禁忌了,瞄准攻击的都是他蔡京的私德,这也是外人无从所知的部分。
作为一个上司,蔡京当然不想让邓洵武和高勋这两个下属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面,他不想在下属面前失去尊严和威信,否则以后就更难驾驭他们了。
而且他蔡京和蔡卞早就不和,如今蔡卞写封奏章背刺他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如果是连从小养到大的儿子都背刺了他蔡京,那岂不是显得他太无能、做人太失败了?
呼~
冷静下来的蔡京长长呼出一口气,皱眉问道:“如今他在何处?”
邓洵武和高勋并未往弹章的方向上想,谁会写奏疏弹劾亲爹?那也太离奇、太玄幻了。
两人只当是昨晚或者今早蔡攸又惹蔡京生气了。
“大人,就在华宝楼。”
高勋急忙解释道:“方才下官和邓大人离开时,大公子他说还要继续吃一会儿。”
他毫无心理负担的就把蔡攸给卖了,毕竟在高勋看来,父子间的矛盾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越早说明白、解释清楚,就能越早重归于好。
“来人!”
蔡京强忍着心中怒气,对外面叫了一声。
蔡绦忙不迭地一路小跑了进来:“父亲,有何吩咐?”
“去华宝楼!”
蔡京捏着拳头,沉声道:“把你大哥那个逆子给老夫带回来!”
蔡绦起初还有些愕然,但回过神来后急忙低头应下:“是,父亲。”
说完就立即起身,转头往外走。
就连蔡京还要不要继续再说话都没注意。
蔡京张着嘴,望着他的背影,目中闪过一抹错愕和愠怒,但终究还是没发作。
邓洵武和高勋立在一旁,默默不作声,虽然比较看好蔡攸,但蔡京的这种家事,还是兄弟相争之事,他们向来是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而蔡京似乎也不想在此事上多聊,见蔡绦完全走远后,这才转头看向他们俩,说起了另一桩事:“子常、鼎臣,老夫身为辞官之臣,不能在京城久留。”
他深深地望着这两人:“定颙关以及冀州之事,你们可莫要松懈。”
还来?
两人都有些发憷,您老都已决意要摆脱苦海了,为何还要把我们俩扔在里面一遍遍的涮呢?
“大人……”
高勋迟疑了片刻,还是试探着道:“下官才疏学浅,恐无力主持大局。而郑大人近日也琐事缠身,更何况大人走后,刑部的麻烦恐怕不小……”
这倒是真的,不说别的,中书省和皇帝陛下那边肯定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邓洵武也满脸忧色:“大人,单单是守成,将大人起复就得让咱们全力而为,恐怕无力再顾忌那边的事了……”
蔡京望着他们的表情,沉默了片刻,良久后才出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们觉得这种事还能说停就停吗?”
他当然不想放下这事,蔡京隐隐也知道他通过正常手段起复的可能性很渺茫,改朝换代是他为数不多的希望。
而且看着刚才邓洵武和高勋这两个人的表现,蔡京觉得若没有这件事的牵连,他们俩还未必会全心全意帮他蔡京起复!
两人嘴唇发干,是啊,造反这种事岂有中途暂停的说法?
蔡京看着他们两人的表情,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几分:“就算此事我等瞒的再严密又如何?”
“若不继续做下去,不让秦桧永远地留在冀州,他回朝后便有可能攀咬我等,届时你们又当如何应对?”
两人的头又低了几分,以他们对秦桧为人的了解,这件事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会发生,就算没证据,他也会借着此事来排除政敌。
到时候没了蔡京,他们又拿什么和秦桧斗?
但另一方面,如果要继续坚持下去的话,两人也看不到什么胜利的希望。
蔡京是他们蔡党的大旗,如今主帅之旗都倒了,必然会导致蔡党中负责执行此事的人军心大降。
而且与他们合作的人说不定也要重新考虑。
说白了,就是邓洵武和高勋两人的威望不够,根本压不住别人。
明堂中的气氛沉默了良久,始终没人出声。
蔡京见两个属下脸上的难色不断凝重,终于冷哼一声:“老夫虽归乡闲住,但也不会扔下这边的事就不管了。”
“冀州的情况依旧有老夫关照,你们就只需按老付的意思,同样的数据往来便可。”
两人闻言也不得不顺从,齐齐拱手:“那就全赖大人操持了。”
蔡京这才面色稍霁,轻轻点了点头。
三人又商量了一会儿此事的细节,这才听到堂外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爹!爹!”
蔡绦面上带着几分急切,快步踏进了明堂:“我大哥根本不在华宝楼。”
“爹,那边的掌柜也说了,两位叔叔走后没一会儿,他就结账走了。”
蔡京看着他的模样,眉头一拧:“那他去哪了?”
“这……”
蔡绦一傻眼:“儿子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不会去找吗?”
蔡京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难道什么事都要老夫来教你吗?”
说的着急了,又胀红着脸不停地咳嗽起来。
蔡绦刚进来就被蒙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不免有些懵逼,此刻见了蔡京这样,下意识就想上前来。
“四公子,你先去便可,这里有我和邓大人。”
高勋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出去办事儿。
蔡绦这才如梦初醒,急忙点头:“是,父亲,儿子这就去找他……这就去……”
说着就一熘烟地跑了出去。
蔡京咳了好久才缓过来,苦笑着对眼前的邓洵武、高勋道:“真是让二位见笑了,老了老了才发现,老夫的这些儿子竟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
“这个居安,如今老夫都病成这样,他也不回来看一眼……”
高勋和邓洵武干笑一声,刚想出声安慰他。
但蔡京突然又出声问道:“今日他请你们去华宝楼,不知又同你们说了什么?”